來的人原來是戚歡歡。
戚歡歡見到秦又白也在, 臉色頓時一暗,不過還是很快打起了笑容。“我說怎麼到處都找不到夏大哥,原來你又在這裡看秦公子舞刀了。”
“有什麼事嗎?”
戚歡歡不去看秦又白, 對夏淵道:“我纔得到消息, 怎麼屠叔叔這麼快就要走了?而且義父這回也不與他同行。”
“苗疆的事情是剛剛纔定下來, 原本屠叔叔就要回去, 反正擇日不如撞日, 乾脆就這兩天吧,我會叫秦公子帶兩個好手護送著屠叔叔南下。”
“派秦公子去?”戚歡歡驚訝。
“是,此去苗疆往返至少要月餘, 人太多反而不便宜行事,還會惹賊匪注目, 秦公子功夫不錯, 我想由他護送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或者歡歡你那裡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嗎?”
“不, 我想秦公子就是最佳的人選。”戚歡歡難得的扯開笑顏,“我這就去轉告寧師兄, 告訴他不用再爲護送人選的事焦頭爛額了。”
夏淵道:“哦?寧師弟對這事也很上心?”
戚歡歡笑著點點頭,“嗯,他極力提議要我去送屠叔叔,大約是想叫我回苗疆去看一看吧。可惜我一個姑娘家出門總是各種不方便,而且還有要事在身, 好在現在有了秦公子, 我們就不用愁了。”
夏淵的目光不知覺的斂了斂, 秦又白忍不住側目, 卻聽夏淵道:“那就定下來了, 如果寧師兄再問起,就麻煩歡歡你給他解釋了。”
“沒問題!”戚歡歡拿到命令, 高興的不得了,難得的對上秦又白都不見了敵意。秦又白猶豫了下,還是乖乖跟著戚歡歡走了,先回去收拾旅途上要用的行囊。夏淵目送著他們二人離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忽而自嘲的一笑。
“我夏淵……果然是個徹頭徹底的自私小人。”
在原地立了很久很久,夏淵才緩緩擡起頭,卻發現秦又白一直站在遠處未走。秦又白遙遙望了他一眼,終於轉身離開了。
那不假思索的一個轉身,忽而劃分出兩人之間遙遠又陌生的界限。就像當年一樣……夏淵的視線轉向天際,就如同當年的同門時光。
夏淵被秦律領回武林盟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而且基本沒有武功身手,除了老盟主對他另眼相待,其餘師兄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武林盟是一個靠自身實力說話的地方,就算是當時的盟主少子秦又白,也每日與盟衆兄弟一同習武練藝,從不區別劃分。
夏淵的年齡比其他人要大,入門又晚,早就錯過了習武的最佳時機。唯一的能拿出手的就是皮糙肉厚,因爲從小在母親的棍棒敲打下長大,所以對傷筋動骨早就習以爲常。爲了出人頭地,夏淵一入盟便發奮努力,從最基礎的入門心法和基本功開始,拼了命的埋頭苦練。
這中間的艱辛他再不想回顧第二次,每一次動身時分筋錯骨的劇痛和無人關懷的冷眼,他自問已是習慣。他啓蒙的晚,旁人練習三次的動作,他要練習三十次乃至三百次才能掌握,旁人一點就透的關卡,他往往思考數個時辰還悟不得其法。沒有天賦,就只能拼,他只有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在偌大的武林盟掙得一席之地,但他想要的不僅僅如此,他要往上爬,爬至巔峰,才能永遠徹底的擺脫身後不願面對的黑暗。
在他離家的前一天,那個瘋女人終於割腕自殺了,留給他的只有不絕於耳的詛咒,和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你看著,我夏淵會有一天登臨頂峰。”
他如此說了,也如此做著,只是最初的起點仍然是卑賤的泥土與塵埃。
在超越了旁人不敢想象的努力之後,夏淵終於在盟衆中開始嶄露頭角,雖然有秦律的刻意提攜,但他卻絲毫不敢鬆懈,處處謹小慎微,寬柔待人,將僞裝的臉面糊了一層又一層,最後連自己也記不起夏淵這人原本的模樣。
然後有一天,他終於再次遇到了秦又白。
說遇到不準確,因爲僅僅是秦又白從他面前走過,從頭至尾都沒有注意到一旁夏淵的存在。可是夏淵仍是止不住的掛出層層疊疊的笑臉,癡癡的望著那人挺拔而年輕的背影,說不出的酸甜苦辣盡綻放在心頭。
“這可是我們武林盟的小少爺,夏淵,你沒事離他遠一點。”
“爲什麼?”
“他跟我們不一樣,”答話的人撇撇嘴,“你見過鳳凰與麻雀能成爲同類嗎,他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我們一輩子也爭取不到的東西,你能接受這種落差?”
夏淵對此不置可否,只是依舊卑微的迷戀著那個背影,其實同伴說的並沒有錯,當時的他與秦又白,可不就是地與天的兩個距離,縱然同處在一個武林盟,兩人也永遠不會有半分交集。但是他卻不滿足於永遠只是簡單的仰望,更想要靠近那人,追上那人,在某一天與他比肩而立。
於是就有了一場長達數年的追逐。
幾年內,夏淵開始刻意的拉攏人心,他對盟衆兄弟謙虛有禮,對外對敗類絕不留情,推心置腹的言語,兩肋插刀的情誼,成事擔當的魄力……漸漸的,他開始接受人們寄予的目光,肩上亦多了不少沉甸甸的承擔與期望,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再僅僅是友好,更有敬佩、信任與仰慕。直到有一天周圍無人再直呼他的名諱,武林盟中再無夏淵,只有一位備受愛戴的“大師兄”。
可是當他終於整拾了所有自卑與仰望,帶著欲言又止的渴望來到那個人面前,秦又白卻離他更加遙遠了。
秦律的賞識,兄弟的愛戴,似乎都成爲秦又白遠離他的緣由。昔年他畫地爲牢,此時卻荒唐的破不去自己爲自己設下的枷鎖,一層層面具,一道道隔閡,終於將他和秦又白徹底隔絕在世界的兩段。他是備攬人心的大師兄,他是驕傲獨行的小師弟,一聲“又白”,卻成爲兩人永遠也跨不去的鴻溝,更何況那一隙被隱秘了再隱秘的旖旎私情。
原本夏淵以爲他一輩子都要維持這種危如累卵的平衡,卻沒有想到,秦律提前退位了。
盟主之位的空缺,叫所有不曾在意的矛盾在一夜之間激化,夏淵很快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成爲呼聲最高的盟主繼承人,而秦又白亦不加猶豫的站到了他的對立面,與他分庭抗禮。
“……又白。”
“夏淵,從此我們就是對手了。”
老天何等荒唐,他不惜一切代價走到這個位置,卻得到與最心愛的人分道揚鑣的結局。
面對秦又白的挑戰,夏淵遲遲都沒有動作,倘若面對的是旁人,他會眼也不眨的乾脆擊敗,但那是秦又白,偏偏是秦又白,被他小心翼翼捧在心尖兒上敢望卻不敢及的秦又白。
一邊是營營汲汲多年的盟主之位,一邊是勢單力薄的秦又白,夏淵猶豫了,可惜他的躊躇在旁人看來是謙忍與大度,只有夏淵自己知道,這僅僅是他私心的矛盾與不捨。
同時,他又顧忌著自己背後隱藏最深的一個秘密。
小時候聽村裡的老人說,人不可以撒謊,一個謊要由兩個謊來圓,兩個謊要由四個謊來圈,人如果一開始就說了謊,那麼一輩子都不可得安穩。
爲了走到這一步,他佈下了半輩子的謊言,如果無法成爲盟主,就只能萬劫不復。女人的詛咒,金嶺的催促,還有身後一干兄弟的殷殷期待,他夏淵勢必要成爲武林盟的新盟主,可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想要犧牲過秦又白。
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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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安的事務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行裝,帶上秦又白和另外兩名僕從,三人駕馬車走大路南下。
戚歡歡送他們到門口,做鬼臉說騙了寧凜,實際還沒出臨州地界就拐回了武林盟。將他們送到最後的,只有夏淵。
夏淵總是樣樣不放心,添長添短,叮嚀囑咐,衣食住行都要交代一遍。屠安苦笑道:“夏盟主你再這麼唸叨下去,可就要趕上我家那囉嗦的媳婦了,得,我先出去,你跟秦公子好好說吧。”
秦又白尷尬的扭過頭,對夏淵道:“夏盟主不必擔心,我一定會將屠先生安全送到苗疆。”
夏淵抿了抿薄脣,輕道:“我更擔心你,你內力單薄,萬一遇到高手難免吃虧,切記一定不可纏鬥,該服輸時就服輸。如果身子有什麼不適就叫屠叔叔幫你看看。”
“嗯,我知道了。”
“還有,這一來一回路途遙遠,你去後不必急著回來,看看苗疆的風土人情也是好的。滄海明月刀你帶在身上,平時莫要外露,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好。”
“還有這個,”夏淵將手腕深處的珠串取下,塞到秦又白手中。“西南谷地遍佈瘴氣,稍不留心就會染毒病倒,帶上這枚避毒珠應可保你暫時無虞。”
別的也就算了,這隻手串可是秦又白當年送給夏淵的生辰賀禮,夏淵平時寶貝的不得了,連睡覺沐浴時都從不拿下,今日卻毫不留戀的交到秦又白手中。
秦又白終於感到一絲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