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之後，霍華德便離開了家，沿著來時崎嶇的路，走到了那座樹蔭繁茂的小山丘。

當他還是個懵懂小孩的時候，他就常常偷偷溜到這裡，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以及費德曼一家的幾個孩子一起捉迷藏。

那時候他吃得少，又瘦又小，輕得像只猴，三下兩下就能爬到樹上，爬得很高，把自己的整個身子藏在茂密的樹冠裡，讓小夥伴們找也找不到。

然而此時此刻，這片樹林中早已沒有了昔日孩童的歡笑聲。

一片寂靜。

霍華德揹負雙手，站在道路中間。

剛纔，在他一路走到這裡的過程中，他的內心掙扎了無數次。憤慨，猶豫，彷徨，畏怯，百般情緒在他的腦海中交替出現，使他停停走走，腳步忽快忽慢。

他想起，艾倫曾經不止一次對他說過：“霍華德啊，有些時候，你就是太善良了，看不慣別人受苦，也見不得這世間的陰暗面。你知道嗎？你這樣會活得很累。

“任何事物的存在，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以你一己之力，很難改變這一切。”

霍華德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因爲那一天，他倆在法師塔門口看見一個乞討的孤兒。霍華德心懷憐憫，便給了那孤兒一張十鎊的鈔票——在霍華德看來，這筆錢稱得上是一筆鉅款，足以讓他找所好學校，支付六年的學費。

可是第二天，那孤兒又一次衣衫襤褸地出現在了法師塔門外，聲稱自己在賭場中把那十鎊全部輸光了，希望霍華德再給他一筆錢，幫助他上學。

聽到他這話，霍華德一臉愕然，而艾倫的臉上則露出戲謔的笑容，調侃他道：“霍華德，你以爲每個窮人家的孩子都像你一樣勤奮好學嗎？”

“爲什麼？”霍華德當初對此疑惑不解，“難道他不希望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他當然想，”艾倫意味深長地笑道，“可是他並不想努力，只想著天上掉餡餅。如果你再給他錢，只會害了他。”

“那我該怎麼辦？”霍華德虛心地求教道，“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得了像他這樣的可憐孩子？”

艾倫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答道：“你得改變他腦子裡根深蒂固的觀念。當然，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我的父親曾經在領地上辦了幾所慈善學校，免費向貧民子女開放，並且提供食宿。放眼全國，這條件稱得上是極爲優厚了。

“可報名的人卻寥寥無幾。

“這讓父親很吃驚。

“究其原因，才發現那些孩子的父母們，寧可把自家孩子送去工廠裡當童工賺錢，也不想讓他們上學，認爲那是浪費時間。”

霍華德嘆了口氣，同時很慶幸，自己的母親雖然貧困，但對他上學這件事情，卻極爲重視，而且從小就給他灌輸“要想辦法進入上流社會”這樣的觀念。

雖然今天看來，這樣的觀念幼稚得有些可笑，但卻是霍華德當初勤苦求學的精神支柱。

“那這樣的問題，應該如何去解決呢？”霍華德繼續虛心請教。

“等你成爲佈雷登王國的首相，或是光明教會的大主教，站在整個王國的金字塔塔尖，擁有一批指揮如臂的下屬，以及一羣願意爲你沾血的劊子手。等到那時候，你就可以拿起手術刀，試著爲這個王國梳理脈絡，根治它的病癥。”艾倫微笑說道。

聽到這話，霍華德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覺得這對他來說實在太過遙遠，恐怕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實現。

於是，從那一天起，他便如艾倫所說，嘗試著“與自己和解”，讓自己糊塗一些，也開心一些。

直到今天。

當他發現自己家鄉的鄰居們遇到的種種困境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對此無動於衷。

他目前所看到的，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在他的家鄉之外，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正遭受著同樣的折磨。

霍華德自嘲一笑。

他明白，正如“蒸汽之父”瓦爾德先生在法師塔招生考覈上給他的那句評語一樣，他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否則，他也不會用裝著光元素和暗元素的“元素魔匣”，設計出“永不熄滅的明燈”，並且渴望著用它去照亮千千萬萬買不起煤油燈的貧窮孩子。

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並沒有艾倫的眼界，也很難像艾倫那樣時刻保持著理智。

但他不想違背本心。

於是這一刻，他選擇獨自一人，站在了道路的中間。

颯颯涼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也吹亂了他栗色的碎髮。

他平靜地望著前方。

伴著“噠噠”的馬蹄聲，一隊騎兵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領頭的神父騎著高大的駿馬，身穿白衣，手持《光明教典》，看上去氣宇軒昂，活像是天國降臨人間的使者。

而在他的身後，則跟著十餘位披著銀色鎧甲的騎兵。在熾烈的陽光下，他們手頭的武器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這位先生，還請你讓一讓，莫要攔在路中間，”當抵達霍華德面前的時候，領頭的神父及時勒住坐騎，對他說道，“我叫伊萊扎，是亞歷山大港教堂主持事務的神父，奉奈爾加大主教之令，負責科恩鎮的稅收徵繳工作。

“如果這項工作因爲你被耽誤了，代價你可承受不起。”

霍華德擡起頭，誠懇而禮貌地向他問道：“伊萊扎神父，我並不想耽擱你們，只是想問一下，你們之前對這座小鎮上的有經濟收入人羣有過詳細的調查嗎？”

或許是因爲心虛的緣故，在聽到霍華德的話後，伊萊扎神父臉色立即變得陰沉起來：“小子，這件事情與你無關。如果你不想被記上‘不敬神、不尊重神職人員’的罪名，還是乖乖給我讓開。”

“伊萊扎神父，我並沒有任何不敬神的意思，”霍華德繼續禮貌而固執地說道，“我只是想要一個您的承諾，希望您能夠如法令所言，只對有收入人羣徵繳稅收，而不牽扯到其他人身上。

“只要您答應，我就立即讓路。”

…………

PS：稍後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