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虹劍朽毀失蹤、自隱鋒芒，這一點要不是郭岱親下黃泉，恐怕十位羅霄宗掌門都不清楚會有這樣的變故。至於白虹劍爲何會時隔千載，輾轉(zhuǎn)落到合揚與郭岱手中，衆(zhòng)掌門也只能感嘆時運。

“真是時運所致嗎？”郭岱問道：“不知合揚與範青是否受到接引？有些話還不如當面問清楚。”

這回輪到崇明君答道：“我等所能接引的羅霄門人，死前須有元神清明不昧之功，否則身亡一刻，神魂受黃泉陰氣一洗，元神修爲化爲烏有，與尋常亡魂般徘徊陰氣之中，難被感應(yīng)接引。”

郭岱有些遺憾，合揚的情況他是明白的，他所修煉的《蛻化解形》，生前又煉化了大量生靈魂魄。一旦身亡，神魂立遭衆(zhòng)魂反噬，如同重回先天迷識關(guān)震撼心神。如此在黃泉陰氣中，根本守不住清明。

至於範青，郭岱總是覺得有一絲難窺未明之處，原本得知羅霄宗掌門可以接引門人亡魂，可他們顯然也沒有感應(yīng)到範青的存在。

當年真正殺死範青的人，其實就是郭岱。不過確切來說，是一具受合揚驅(qū)役、泯滅神智的合煉妖身，而白虹劍傳承法旨當初便是由範青傳給郭岱。

如今回想，郭岱才能明白，其實自己早就獲得白虹劍傳承法旨，只不過是隨他煉就元神方可顯現(xiàn)，可這其中到底有何用意呢？範青唯獨這件事做得荒腔走板，哪怕將白虹劍留給當時霍天成，都好過留給郭岱。

關(guān)函谷那時候曾說過，只有“鬼才知道”事實如何，也許當初他便預(yù)見到郭岱要親下黃泉瞭解這段過往。然而即便此刻黃泉中有十位羅霄宗掌門，還是不能替他解決這個難題，連範青的亡魂都尋覓不著。

“我這回下黃泉，其實還有幾件事待辦。”郭岱看向崇明君說道：“一是替羅霄宗收回金闕雲(yún)宮的傳承法旨。”

崇明君聞言有些不解，隨後十位掌門互相對視一陣，還是太平君主動開口，說道：“金闕雲(yún)宮的傳承法旨已經(jīng)被收回了。”

“什麼意思？”郭岱不解道。

崇明君言道：“其實傳承法旨被收回也就是方纔的事，幾乎就是你出現(xiàn)在九幽城的同時。”

郭岱想起自己揚動的那份卷軸，如果猜測得沒錯，羅霄宗應(yīng)該已經(jīng)全面發(fā)動向中境的反攻，其中玉皇頂也必定是攻取的目標。而關(guān)函谷也曾說過，金闕雲(yún)宮的傳承法旨繼承，是可以在玉皇頂上進行的。

“看來玉皇頂已被羅霄宗重新收復(fù)了。”郭岱說出了自己的猜想，包括羅霄宗可能利用護世大陣光復(fù)中境的情況。

“如果重玄真的破封而出，以他能爲，在玉皇頂上收回傳承法旨亦屬尋常。”靜虛說道。

既然金闕雲(yún)宮的事情不必郭岱再多料理，那他則提及另外一事：“陽間失魂瘟之事，想必諸位掌門應(yīng)有察覺吧？但凡是近來新死亡魂，大多瞭解情形。人間再無新生神魂，黃泉之中可有異狀？”

“你是在懷疑我們？”太平君十分乾脆地說道：“你看見我們開闢九幽城，容納了這麼多亡魂，便覺得是我們引起的陽間失魂瘟？”

“我不得不懷疑。”郭岱說道。

太平君解釋道：“九幽城不過是引渡亡魂之所，我們十人展開神念，感應(yīng)衆(zhòng)多亡魂經(jīng)歷，以此擴展神念所能化轉(zhuǎn)而開的景象。因爲僅憑我們十人，所能打造的陰間世界還是太過狹小，較之陽間氣象紛呈，你不覺得九幽城仍然顯得渺小嗎？”

九幽城有多大？其實不能以凡人眼界看待，更準確而言，應(yīng)該是用造化之功有多麼深廣精微來詮釋。如果是僅憑十位掌門，雖然可以開闢廣大地界，但內(nèi)中絕對不會有九幽城這麼事無鉅細、完備俱足的氣象景緻。

郭岱不禁想到了始族四柱，大夢之世乃是大夢之主形神所化，可具體的天地萬物，依舊是始族四柱創(chuàng)造而成。十位羅霄宗掌門固然是以各自神念展開九幽城，可內(nèi)中景象造物，更多反而是城中亡魂，依據(jù)生前種種營造而成。

這也是爲何九幽城中會有不同時代、不同形制的屋舍衣飾，畢竟亡魂來自不同時代，他們生前知見經(jīng)歷當然也有所不同。

可也是因此，郭岱在九幽城中發(fā)現(xiàn)不少久遠歲月前的人物，顯然在九幽城駐留良久，他們並沒有輪迴轉(zhuǎn)世，而是滯留在黃泉之中，這明顯也是十位掌門的手段。

而根據(jù)太平君他們的解釋，這其實也是無奈之舉。九幽城畢竟不是陽間塵世的城廓，夯土砌磚就真真切切將屋舍打造好的。此間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仰賴於城中亡魂生前知見經(jīng)歷，他們?nèi)羰寝D(zhuǎn)世投胎，城中景緻便會難以維繫。

如果同一時代的亡魂離去太多，九幽城中關(guān)於那段歲月的造物則會大量消散，這一點連十位掌門都無法扭轉(zhuǎn)。

“凝虛化實終非真。”郭岱說了這麼一句話。

十位羅霄宗掌門終究尚未求證飛昇超脫的仙道成就，神念凝虛化實，開闢九幽城，畢竟是依賴於黃泉陰氣變化之妙，仍是求取世間物用。而九幽城的氣象景物又依賴於古往今來衆(zhòng)多死者亡魂，更是窮竭物用之道——按俗話說，連死人都不放過。

可即便如此，九幽城中滯留的亡魂，較之一世一代輪迴衆(zhòng)生而言，數(shù)目渺小得毫無意義。並且輪迴衆(zhòng)生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數(shù)目，不是說陰間滯留的亡魂多了，陽間活人就少了。

自洪荒古紀至今，玄黃洲生民人口多了不知幾十幾百倍，也不見得黃泉中就空空如也啊？甚至黃泉陰氣中徘徊的亡魂仍是不知凡幾。

“我等猜測，這便是失魂瘟起因，至少是其中之一。”太平君說道：“人生在世，通靈開智，無論陽間陰間，含靈衆(zhòng)生數(shù)目越多、智慧越廣，一世劫波便越短暫——大夢之主亦有其極限。”

“你是說，滅世劫波實乃大夢之主自保之舉？”郭岱問道。

“或許並非主動爲之，有如昏沉酣睡之人，總不會在睡夢中忘了呼吸。”太平君言道。

“大夢之主一個翻身醒悟，卻有多少螻蟻隨之覆滅？”郭岱說道：“這也是我來黃泉的第三件事——探清大夢之主的狀況。”

太平君問道：“你要找大夢之主，爲何非要下黃泉？”

“陽間無路可尋，只能來陰間黃泉看看。”郭岱說道：“聽太平君此言，似乎也知曉，陰間便是探尋大夢之主的去處？”

“我們也說不準，因爲我們亦受阻隔，黃泉深處，另有玄妙。”太平君說道。

太平君向郭岱解釋了黃泉的大致情形，雖然說黃泉之中沒有具體的方位距離，可是以神念化轉(zhuǎn)感應(yīng)，還是有個大概看法的。

如果將無垠陰氣比喻爲汪洋大海，那麼九幽城其實只相當於海中一葉孤舟，不斷撈起海中落水之人——便是接引羅霄門人與收攝亡魂。

但在這個汪洋大海中，也許尚有一片“陸洲”，太平君等人猜測，那裡是一切造化的源頭，只是要靠近那片陸洲十分不易。

陰氣之中沒有具體方位可言，更談不上前進轉(zhuǎn)折，虛空法力也僅是十位羅霄宗掌門聯(lián)手發(fā)動的力量，不可能離九幽城太遠。像郭岱先前遇見鬼差擒拿亡魂，其實那裡已經(jīng)是九幽城的外圍，十位掌門以莫大法力，讓新死之人的亡魂都儘量“靠近”九幽城，便於收攝。

“你們收攝亡魂，不僅僅是了九幽城的景象吧？”郭岱問道。

太平君答道：“九幽城如同是黃泉中的舟楫，但無帆無槳，我等化轉(zhuǎn)虛空的法力，並不能幫助九幽城靠近那片陸洲。”

郭岱點頭明悟道：“你們是借亡魂的心念與七情六慾爲引，驅(qū)使九幽城在黃泉陰氣中……航行。”

“大概可以這麼看待。”太平君答道：“當然我們並不會強催亡魂心念。除了安分守己的留在九幽城中維繫景物氣象，其餘生前作惡良多之輩，便會被鬼差與鬼兵拘束囚禁，採其亢激心念意動，如此也算是爲這些奸佞敗壞之輩洗清罪業(yè)。”

太平君這話說得平平常常，可是依照他行事作風，估計那些被拉去驅(qū)動九幽城的惡人亡魂，肯定是飽受煎熬。

就如同郭岱初至黃泉時所見的，鬼差擒拿一名刀客的情形。乍看之下，那名刀客隨手揮刀都有分山斷嶽的驚天威能，但那實則是陰氣隨念化形，這名亡魂死前必定經(jīng)歷某種殺伐驚怖之事，所以死後心念意動會這麼強烈。

“但就算如此，又能有多少亡魂堪用？”郭岱也看出此法弊端，說道：“陰氣之中沒有明確方位，更無日月星辰爲引航，九幽城何年何月纔可抵達那處造化之源？”

太平君說道：“陰氣之中沒有方位，卻有歲月。亡魂越久遠，便代表離造化之源越近。”

郭岱說道：“仍是不妥，歲月越久遠，亡魂多已輪迴不知幾世，數(shù)目自然也越少。說是引航，實則依舊盲目亂撞。”

太平君說了一句看似矛盾的話：“黃泉之中，幾無歲月之感，我們有足夠時間。”

“滅世劫波近在眼前，你們還有什麼時間可言？”郭岱冷笑道。

“既如此，我羅霄宗有愧、無悔。”太平君答道。

郭岱沉默一陣，環(huán)顧十位羅霄宗掌門，說道：“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們什麼嗎？”

十位掌門面色各異，有的面露不喜，有的搖頭嘆息，郭岱直接說道：“你們總是將自己的行止作爲想得多麼崇高，動不動就是一兩千年的佈局謀劃，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印證格局胸襟，永遠懷抱著一股宏遠追求。可也不想想，萬一失敗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說得天花亂墜都沒用。”

“世事有成有不成，強求無益，亦失見素抱樸之心境。”太平君說道。

“非是強求無益，只是力有未逮，僅此而已。”郭岱說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要爲失敗找任何藉口。在我看來，你們十位掌門足足只不過是在黃泉之中蹉跎兩千年，除了開闢這如雞肋般的九幽城，沒有半點成就。至於那什麼調(diào)攝陰陽，恕我直言，仍是近於空想臆測之流。”

太平君並未惱怒，他問道：“既然你敢這麼說，想必是有辦法了？”

郭岱擡手現(xiàn)出洞燭明燈，說道：“你們不是要找黃泉引航嗎？我手上就是。”

隨附而出的妙語神念解釋了洞燭明燈的諸般妙用，而郭岱身處黃泉也對此器感悟更深一重，明白洞燭明燈可以照徹黃泉，普見萬千亡魂。

但有一點，如此御器需要莫大定念，就連郭岱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做到。

“你要怎麼做？”太平君問道。

郭岱放眼望去，在十位掌門身後，似乎都有一片九幽城的景象，他說道：“將九幽城化入我的靈臺造化之中，助我展開仙家神念，我要將整個黃泉納入眼底！”

崇明君聞言驚喝道：“郭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不要以爲成就仙道，便可以如此輕狂！”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郭岱言道：“將九幽城化入我的靈臺造化中，等同是將你們神魂煉化，也將無數(shù)亡魂一併吞滅。說是展開仙家神念，實際上是將黃泉一併吞噬，如此直至造化之源前，或者逼大夢之主現(xiàn)身。”

“此舉過於冒險。”太平君臉色平靜道。

郭岱看著太平君，最終還是打算說實話：“你們不明白仙家境界，至少也不明白我的修行根基。我所施展的乃是《蛻化解形》，只不過較之虛靈更爲精妙。雖然將你等神魂與萬千亡魂吞沒，但你等不過是暫時陷入真空凝滯之境，恍然無所覺。事後若成，我自然會將你們放出來，無論是繼續(xù)留在黃泉，還是輪迴轉(zhuǎn)世，我都可以幫一手。”

“你若是做不成呢？”太平君問道。

郭岱思忖良久，隨後說道：“那靈臺造化便是你們的新世界，屆時將是我的大夢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