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沒有打掃衛生，處於北方乾燥的環境下，屋內各處都覆著一層薄薄的灰。

田雨在高層公寓內不停踱步打轉。這麼多年來，如此蕭條的景象從未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裡。小毅總會利用閒暇的時間將家裡打掃地一塵不染，一踏入家門便可感受到沁人骨髓的舒適和愜意，將一身的疲憊滌盪地無影無蹤。

失去方知可貴。

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往日溫馨的家，如今在深秋時分顯得格外冰冷，沒有一絲生機。

眼下證據確鑿，小毅將面臨牢獄之災；嚴重的話，等待他的可能是一條不歸路。

田雨暗自神傷，不願讓最壞的結果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鑽進自己的腦海，他甚至沒有做好與小毅分離的準備。

獨守空房，孤枕難眠。當兩個人的日常生活變成生命裡的一種習慣，即便短時間的分離，也使人無法適從。更何況今後見面的日子，將遙遙無期！

田雨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著，打量著曾經一起生活的小窩。突然，他的目光停駐在書架上，腦海裡如一道閃電般劃過，回想起小毅自首前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男人裝……一三五……”

他一直琢磨不透小毅這句話隱含著什麼用意，直到書架上雜誌的書脊映入眼簾。

是指《男人裝》第135期嗎？雜誌中又暗藏著什麼玄機？

來不及多想，田雨急忙從書架上抽出那本雜誌，一枚厚重的白色信封隨之滑落。

“田雨 親啓”

眼前熟悉的字體，正是小毅的筆跡。雖然他文化程度不高，鋼筆字卻寫得剛勁有力。

慌忙撕開信封，發現裡面整齊地塞著一疊信紙。田雨靠在牆邊，緩緩將信紙展開。

見字如見人，看到信件中遒勁的筆體，未讀隻字片語，淚水已然在田雨的眼眶內不停打轉……

小寶：

對不起！

親愛的，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小寶”。以前你總拿我打趣，非讓我親口說愛你。我很後悔，錯失曾經擺在面前的諸多良機。

而那三個字，早已在我心中默唸過千遍萬遍。我始終如一地愛著你，卻總羞於表達、難以啓齒，請寶寶不要責怪。

我愛你！從前如此，現在如此，永遠如此！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你通信的機會，從此我們二人將陰陽兩隔。請不要悲傷，那是我罪有應得。

思來想去，我打算將事情的真相如實告知。本不想給你增添無謂的苦惱，可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爲在意的人，只怕你將我看成一個殘忍的殺人惡魔，就此從你的記憶裡不留痕跡地抹去。

死並不可怕，比死更可怕的是被人遺忘。縱然我必須離你而去，卻無法割捨這麼多年來我們之間的情誼。

請原諒我的任性和自私，我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那晚，當我到達別墅時，那女孩一動不動地倒在客廳地板上。我趕忙上前查看，只見她渾身癱軟，呼吸微弱。天賜抱著膝蓋，將身體窩在沙發裡瑟瑟發抖，臉上佈滿了不安與恐懼。

電話中，他只說失手打了小玫，眼前的情景卻讓我大吃一驚。

天賜用顫抖的聲音問我，小玫是不是死了。爲了穩定他的情緒，我寬慰道：小玫只是暫時暈厥，並無大礙，用風油精擦擦人中和太陽穴便會醒過來。當我用手托起小玫的頭輕聲呼喚她時，我意識到問題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我的手明顯感覺到小玫的太陽穴隆起一個大包。

我頓時慌了神！

我趕忙把天賜支開，差他到小區裡四處轉轉，緩解一下心情。並告訴他我會照顧好小玫，不必過於擔心。此時，我的心跳卻在不斷加快，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著我。

看到茶幾旁掉落的大理石菸灰缸，我猜小玫定是被它擊中繼而造成腦傷。如果只是普通的打鬥，天賜不會變成那副驚慌失措的樣子。這孩子常年堅持鍛鍊，力氣遠大於常人。特別是在喪失理智的情況下，使用重器對準頭部迸發奮力一擊，如果對方未作防備，則非死即傷。何況承受重擊的還是個柔弱的女孩子，結果不言而喻。

我抱起小玫將她平置於沙發上，找來一塊毛毯蓋住全身，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我不斷猶豫是否該撥打急救電話尋求救助，可轉念一想，這卻是一場輸不起的賭局。如果搶救無效，天賜終將成爲殺人兇手，必將遭受法律的制裁。

我實在不忍看到他再次墮入晦暗的人生，不如讓我替他承擔這一切……

我虧欠孩子的實在太多太多！

緊攥電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我實在狠不下心就這樣見死不救；或許，我還有機會挽救眼前這條鮮活的生命。正當我打算放手一搏撥打急救電話時，小玫突然睜眼開雙眼，眼中佈滿鮮紅的血絲。她呼喚著天賜的名字，手腳在空中揮舞著，雙手四處亂抓，變得狂躁不安起來。

我慌忙撲上沙發，隔著毯子下意識地按住她一隻手腕，希望她能冷靜下來。猛然間，手臂吃痛，慌亂之下我的小臂竟被她另一隻手劃出兩道長長的血痕。

暫且顧不得那麼多！我死死壓住她的身體，不斷呼喚著她的名字，盼望她能儘快恢復理智。小玫突然清醒，雖神志不清，卻讓我心頭爲之一喜；如果她沒有性命之憂，天賜則不必揹負殺人之名。

然而，天不遂人願。心中的喜悅卻在片刻間化爲烏有。

只見她喘著粗氣，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盯著我，讓我感到莫名的驚恐。不經意間，看到她的眼角、耳孔處緩緩滲出鮮血。我意識到小玫這孩子八成沒救了，她的甦醒也許就是常說的迴光返照。

不消一會，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手上的力氣逐漸變小，再也折騰不動了。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兩下，雙目圓睜，撒手人寰！

我無法抑制周身的顫抖，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從未有過的恐懼感使我的胃部產生劇烈的痙攣。我急忙用手捂住口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事已至此，已無回頭的餘地，我只得考慮接下來該怎麼做。

當務之急，需要先將屍體轉移。

最簡單便利的工具莫過於那輛平時用來送貨的車子。當我將小玫尚存餘溫的屍體挪至車庫時，剎那間，我的腦海中閃現出一個完美的計劃。可否借你之手，並在你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將小玫的消失僞裝成失蹤；那樣，我便有足夠的時間讓某些證據變得模糊而無法查證，爲我贏取更多的寶貴時間。更重要的是，即便日後東窗事發，也不會使你深陷其中。

爲了留下與我匹配的特殊痕跡，我用雙手緊緊掐壓小玫的脖子，不消一會，便留下一片暗紅的淤青。隨後，我將少量血液小心地塗抹在後備箱內擋板上，使這片血漬成爲定罪的有力證據。再將屍體其它部位殘留的血跡用溼巾擦拭乾淨。最後，戴上幹活用的細帆布手套，將小玫的連衣裙小心褪去，再用平時包裝大件貨物的塑料膜將屍體裹嚴，捲上毯子塞進汽車後備箱。

一開始，我還在爲如何銷燬證據和避免留下線索而費神，轉念一想，能讓警方找到些蛛絲馬跡反而是件好事。如此，他們的調查重點會鎖定在我身上，好讓天賜避開此劫。那些證據、線索需要處理地巧妙自然，切不可引起警方的質疑。

時間有限，天賜也許就要從外面回來了。留給我準備下一步的時間已然不多，更沒時間考慮每一個細節。驚惶不安之下，不免百密一疏。事後我才意識到，那時我犯了個無法原諒的錯誤。

留在小臂的抓痕並不算深，傷口只輕微滲出點血。我天生皮膚粗糙，日後應該不會留下疤痕，便沒有特別在意。不曾想，這一失誤卻成了計劃中最大的敗筆，竟牽扯出那個原本打算隱瞞一輩子的特殊關係。只盼在我自首後能和警方成功交涉，替我保守住那個秘密。如若傳到天賜那裡，他的精神世界一定會崩垮，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

我再次回到客廳，將掉落的大理石菸灰缸用塑料袋裝好，連同小玫隨身攜帶的物品以及來時所穿的皮鞋一併扔進車內。那雙細長的女士皮鞋，斷然無法符合你的腳碼，如果不將其帶走，終將成爲隱患。隨後，我把小玫的連衣裙裝入紙袋藏於玄關的鞋櫃內，便於你稍後取用。也許那件連衣裙上還殘留著小玫的斑斑血跡，我已經沒時間仔細清理了，反正那件衣服失去利用價值後，便會被我一併銷燬。

一切準備就緒，我藏在二樓窗邊觀察別墅入口動靜。不一會兒，便看到天賜晃晃悠悠地從遠處走來，感覺像喝了不少酒。我趕忙走進主臥，按剛纔腦海中的計劃進行佈置。爲了防止天賜破門而入，我搬來梳妝檯的長凳頂在臥室門後，並故意在門邊留下一條窄縫。聽到天賜上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假裝大聲地與小玫談話，以便讓天賜相信小玫已經甦醒，並且仍未離開別墅。值得慶幸的是，天賜未曾推門，也沒有敲門，只是在門外停留片刻便徑直朝客房走去。或許，那孩子當時還在氣頭上，稍作猶豫後，便打消了進入房內與小玫相見的打算。

我將身體緊貼在門後，探聽天賜的動靜。只聽“咔嚓”一聲客房落鎖，之後便悄然無聲。估摸著天賜已倒頭睡下，我輕輕拉開房門，溜回車庫，通過我們的專用軟件與你進行語音通話。向你交待好一切後，匆匆裝了兩箱冰酒，帶著那份罪惡，在你抵達別墅之前驅車離開。

當晚，我曾間接詢過問你之後發生的事，你所描述的經過讓我不曾發現紕漏。我暗自慶幸，你的協助或許能讓案件告破的時間再晚一些，我便可以多陪陪天賜，做好最後的道別。

你定會責怪我利用了你，在那種危急情況下，也是無奈之舉。我發誓，我並不願將你牽扯進來，使你承擔成爲共犯的風險。因此，我始終不敢告訴你真相，生怕你在接受警方調查時露出馬腳。畢竟，不知者無畏，過早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你沒有任何益處。我寧願將真實的經過通過這樣的方式埋藏在這封信中，甚至希望它永遠不會被你發現。即便要對你坦白一切，至少在我自首定罪之後再向你和盤托出。

次日，我從天賜那裡測面打探到他和白玫爭執的起因，天賜的話卻讓我對小玫那孩子大失所望。她知道你我二人的特殊關係，以此要挾天賜將別墅無條件贈送給她。否則，她不僅拒絕和天賜結婚，還會將我們的關係公之於衆。天賜自然無法接受如此無理的條件，畢竟這棟別墅並不屬於我們父子二人，我們沒有任何權力做出贈與的決定。小玫被天賜斷然拒絕，惱羞成怒，便什麼難聽話都講了出來。咱們三人，在她口中成爲不道德、不檢點、甚至人格扭曲的典型代表。天賜從未領教過小玫如此惡毒的一面，一時盛怒之下便釀下了禍端。

當天賜問及小玫的去向時，我只得欺騙他說小玫當天很快就清醒過來，也向我提出了同樣的要求。我請求她能給我些時間稍作考慮，小玫以三日爲限，便揚長而去。

此後之事你已盡知，我亦不需冗述。

如果天賜生性歹毒，我決不會包庇他的罪行，不會放任他做社會的毒瘤。但我清楚地知道，事故純屬無心之失，甚至是爲了保護我們的尊嚴和周全才一時衝動鑄成大錯。孩子的人生剛剛開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實在不忍眼睜睜地看著他美好的未來就此墮入黑暗，此生無法翻身。

殺人償命！

我和天賜奪走的，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從一開始起，我便做好了接受嚴厲制裁的覺悟。我只希望一切罪孽由我一人承擔。如果能用自己的性命與這份血債相抵，我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作爲父親，這或許是我此生做過最爲錯誤的事，但我未曾後悔過。我也曾被內心的不安反覆折磨，甚至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可一想到天賜那孩子，便能咬緊牙硬挺著，無畏無懼。待宣判後，等待我的便是靈魂的救贖，也是折磨的終點。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小寶，我承認這樣對你不公，我的做法自私而殘忍！爲了彌補孩子的過失，斷送了我們的幸福和未來。

不求你原諒，只望你心中無恨。

這些天一想到你將會爲我擔心、難過，甚至承擔著與我同樣的痛苦，我便心亂如麻，宛如刀割。你本無錯，原本無辜，不要讓我和孩子的過錯影響你的生活，那樣不值得！

然而，一旦定罪，我希望和你徹底斷絕聯繫。如果有個殺人犯身份的前男友，你的生活也會變得異常艱辛和灰暗，甚至要直面整個社會的白眼與冷漠。身爲同志已經讓我們耗盡了力氣，如果再套上如此沉重的枷鎖，你該如何獨自支撐？請你不要忘記，你還有父母和孩子需要照顧，不像我這樣的人，可以狠下心做到了無牽掛。

最後，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替我做最後一件事。

我始終不敢向天賜道明真相，以他率直的性格，一定會挺身認罪。那麼我的一切努力，將化爲泡影。

他若認定是我殺害了白玫，也未嘗不可。讓他懷著對我的恨意繼續生活，終究好過伴著那份錯殺妻兒的罪惡和內疚茍活於世。直至今日，我依然堅持自己的選擇，從未向他吐露過關於真相的任何細節。

我即將投案自首，案件將不日結案，待塵埃落定我便可無所掛念。

我心中仍有一事一直令我忐忑不安，擔心終有一日會敗露。負責偵查此案的孟警官你也見過，他有著過人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如果有天天賜被他懷疑，繼而找你瞭解情況，請支持我的決定，對此事守口如瓶。

拜託！

如果天賜的人生因真相敗露走向至暗時刻，而我卻沒有能力再次幫助他的時候，我和他的生命之火，一定會就此一同熄滅。

小寶，我並非用死來要挾你必須按照我的話去做。對於我最後的請求，你也有拒絕的權力，但我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我被判死刑就此與你陰陽殊途，至少在人生的終點，你幫我保全了那份一直被我珍視的親情。

無論面對怎樣的人生，或喜或悲，總可以找到需要我們窮其一生去守護的東西。生命裡有了責任，纔會變得更有意義。

倘若有幸能在高牆之內茍且偷生，那僅剩的歸途依然留有餘光。我的執念，是看到你和天賜能真正地獲得幸福，擁有美滿的人生。

我從不指望自己長壽，只要在人生還有希望的時候活著，足矣！而你們，則是我此生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就此別過！

請答應我，無論審判將我置身於人間還是地獄，請讓我看到你們努力尋求幸福的模樣。

（我這樣的罪人應該沒有資格進天堂吧……）

永遠愛你的小毅

草上

田雨的手微微顫抖著。

信紙的一角，已被一行熱淚打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