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內(nèi)侍拿了一大摞新買的書恭恭敬敬的擺在了御書房的書案上，年方二十二歲的趙頊隨口問道：“這中間有什麼些書？”“啓稟皇上，那些參加省試的舉子們都在買一本叫《論語正義》的書，奴才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不過聽說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寫的。”內(nèi)侍知道只有新奇的事情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噢，知道了。”年輕的皇帝把目光投向那本厚厚的《論語正義》，並沒有拿起來去看。雖然很有好奇心，但是他太累了，這個帝國交到他手裡，已經(jīng)積弊羣生，好不容易選中王安石，想一掃百年的沉痾，沒想到變法纔剛剛開始，就引來無數(shù)的反對，而王安石確實有他不講道理的地方，三朝元老韓琦上書，告王安石推行青苗法種種不是之處，地方官吏竟然荒唐得在城市和作坊裡發(fā)放青苗錢，這不是變成了由政府不措手段強制放高利貸嗎？幾個臣子在自己面前辯論，王安石氣急敗壞之下，竟然說什麼“就算在城市和作坊裡發(fā)放青苗錢，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真的是太不像話了，青苗錢實際上是防備農(nóng)夫播種時沒有錢而由政府提供的低息貨款，這個道理不辯自明，他居然如此強辭奪理。說他幾句，他就稱病不朝，這個“拗相公”真讓人頭疼得很。想自己當(dāng)上皇帝以來，一心想著恢復(fù)漢唐的故土，做一個有爲(wèi)的君主，可爲(wèi)什麼這朝政竟是隻有無數(shù)的煩心事呢？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寫的書嗎？改天叫侍講給朕說說吧。皇帝心裡想道。

司馬光疲憊地回到家裡，重重的嘆了口氣。新法新法，搞得國家一塌糊塗，青苗法和均輸法，全是些斂財?shù)陌褢颉v史的發(fā)展自有其規(guī)律，這個王介甫也真是多事。五十多歲的他仍然顯得很威嚴，但是心裡的一種倦意卻時不時的襲來，不行，我要堅持住，我不能坐視大宋被他們搞得亂七八糟。皇帝想讓自己做樞密副使，又有什麼用呢？自己並不懂軍事，做翰林學(xué)士、御史中丞，自己反而可以參贊朝政，不讓那些新黨爲(wèi)所欲爲(wèi)，皇帝是個英主，只不過是年輕了一點，做臣下的只要堅持原則，多勸一勸皇帝，事情還有希望。這個樞密副使的任命我已經(jīng)推辭了七八次了，宣聖旨的人都不耐煩了吧，不過自己一定要堅持住，這樣皇帝就會了解我司馬光並不是因爲(wèi)自己的功名利祿而反對青苗法……想從聖人的教訓(xùn)中吸取力量的司馬光把目光停留在書桌上的一本新書上，那是書僮幫他買回來的吧。《論語正義》？這本書的封皮做得很有氣質(zhì)，司馬光微笑著翻開第一頁，纔看完兩篇前言，目光就再也移不開了……

王安禮拿著一本《論語正義》走進正在稱病不朝的王安石的書房，他和這個哥哥政見並不相合，性格也完全不一樣，但是他還是非常的尊敬這個兄長的學(xué)問，這樣的一本好書，一定要問一問兄長的意見才行。況且自己因爲(wèi)兄長爲(wèi)宰相而必須迴避，不可以大用，但是這樣的才學(xué)之士，是絕不應(yīng)當(dāng)遺之於野的。聽說這六個作者都不過二十來歲，自己這個宰相哥哥可是最喜歡有才學(xué)的少年人的呀。

此時王安國正和愛子王雱一人一本《老子》，互相辯難著……王安石自登相位以來，難得享受這一種天倫之樂呀。看到王安禮進來，王雱連忙起身說道：“二叔。”王安禮揮了揮手中還散發(fā)著陣陣墨水清香的《論語正義》，笑呵呵的說道：“大哥、賢侄，我發(fā)現(xiàn)了幾個不世出的賢才呀！異數(shù)呀，真的是異數(shù)……全是二十歲出頭的儒生，能寫出如此文章！”

王安石知道王安禮一向老成持重，輕易不願意誇獎別人。自己的寶貝兒子，從小就才華出衆(zhòng)，謂之“神童”，十三歲上聽陝西的士卒談起洮河一帶的形勢，便說：“此地大宋不撫而有之，若淪於敵手，則敵強不可制矣。”還沒有行成人禮，就寫了洋洋數(shù)萬言的策論，凡是知道王家這個兒子的，無不交口稱讚，但是自己這個弟弟卻是從來不願意誇獎一句的，反而不斷的提醒自己，小心把兒子給“捧殺”了。今天是什麼人，竟然讓這個老成人這樣的稱讚？好奇心頓起的王安石接過王安禮手中的《論語正義》，才翻得幾頁，纔看到倡議標點符號的那一篇前言，便忍不住讚歎道：“此良法矣……我當(dāng)奏明皇上，請行之於世。”話說出口來，想到自己正在“稱病”，連忙噤口，繼續(xù)飛快的翻看。他有一目數(shù)行之能，不多時便看了一小半，書中種種，既有作者旁徵博引，又屢有新奇的見解，且每個道理都解釋得相當(dāng)?shù)闹茉敚羰遣荒芟露ㄕ摚瑒t數(shù)論並存，把各種理由都詳列出來，讓讀者自己選擇，這其中的心思縝密，讓人不能不歎服。王安石掩卷長嘆道：“真真是奇才矣……此書一出，天下講《論語》的書都要廢了。這幾個作者果真只有二十多歲？”

王安禮微笑道：“我聽那些舉子議論道，這中間的作者，除開一個石越和桑充國，其餘全是今春春闈的考生。六個人全部不過二十多歲。”

王雱在旁聽到自己父親和叔叔如此誇獎幾個年輕人寫的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天性爭強好勝的脾氣，從來也沒見過比他強的年輕人。自己家裡，父親王安石、二叔王安禮、三叔王安國，哪一個不飽學(xué)之士，可就是他們，在經(jīng)義辯難之時，往往也會被自己問倒呢。此時聽到王安禮掉起石越，不禁說道：“石越？就是那個石九變？‘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的石越石子明？”王雱?wù)f的時候嘴角微翹，略帶嘲諷之意，其實石越的詞流傳不在少數(shù)，他卻偏偏取這一句詠兒女情長的來說，也實在是小氣了一點。（作者注：此處所引之詞句，與之前引“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皆是作者幾首小詞中的句子，讀者幸勿見怪。）

王安禮豈不知道自己這個侄子的性格，他也不說破，依然溫和的笑道：“正是此人。石越石子明，最近開封府裡最出名的人物之一呀。”

“愚兄也聽說過此子，本以爲(wèi)不過一才子佳士，不料有這等才學(xué)。雱兒，這本書你要好好看看，當(dāng)世若論《孟子》、《老子》，爲(wèi)父自有一點過人之處，但是若說這《論語》，只怕這石越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了。”王安石其實頗有愛才之心，每恨這朝廷中的士大夫腦袋古板，自己常常沒有什麼幹才相助，因此愛用些年輕人。這時候看到這石越等人的《論語正義》，從文章看來，實在不是一個泥古不化的人，心裡不禁有了招攬之意。

王雱聽到父親這樣說，便不敢不聽，當(dāng)下不太服氣的答應(yīng)一聲：“是。”

……

《論語正義》初版刊行了三千冊，當(dāng)時桑俞楚和唐甘南計議，已經(jīng)做了虧本的打算，不料一發(fā)行，立即好評如潮，一時間洛陽紙貴，三千冊沒幾天就銷售一空，外地的書商找上門來訂貨，開封府的書店又不停的來催，桑氏印書館活字印書還沒開始，雕版《論語正義》就先忙得不可開交了。那個新任的掌櫃是桑俞楚一個得力的助手，也是桑家一個遠房的親戚，叫桑致財，三十多歲的男子，幾絡(luò)老鼠須，精明的小眼珠，真是人如其名，趁著這機會，他拼命結(jié)交各地的書商，爲(wèi)桑氏印書館拉業(yè)務(wù)。石越嘔心瀝血的一部《論語正義》，被他當(dāng)成了構(gòu)建良好生意網(wǎng)絡(luò)的大禮物。

而慕名來桑府拜訪的舉子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門坎，石越總算是知道什麼叫“人怕出名豬怕壯”，一接到名帖，他就趕快躲起來，讓唐棣等人去“接客”。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司馬光的同聲誇獎，很快就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出來，石越等人的名氣更加大了。雖然偶爾也有責(zé)難的聲音出現(xiàn)，但在這洶涌的叫好聲中，又有誰聽得見呢？

春寒料峭的二月，一方面朝局動盪不安，在對青苗法的猛烈攻擊中，王安石稱病，幾個新黨的堅定分子堅持等著王安石上班才肯給各地的報告下批文，皇帝在壓力之中終於做出讓步，正式表態(tài)繼續(xù)堅定的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回到政事堂，就毫不客氣的中止了對他的好友司馬光樞密副使的任命，他對年輕的皇帝說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新法，若讓他做樞密副使，是給朝廷中反對新法的人樹一面旗幟，讓他們?nèi)烤墼谒抉R光的旗下。”但是他卻沒有想過，即便是把司馬光貶出朝廷，這面反對新法的旗幟就會倒掉嗎？另一方面，三年一度的掄才大典，禮部的省試在料峭微風(fēng)中開始，數(shù)千的舉子將在這個月裡做一次至關(guān)重要的“戰(zhàn)鬥”，是榮是辱，全在此時。而石越《論語正義》的洛陽紙貴，在當(dāng)時來說，只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大多數(shù)人們僅僅將之當(dāng)成一段二月的佳話，只有極少數(shù)的傑出之士，才能看出《論語正義》對將來可能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

也是在這個春寒料峭的二月，唐甘南離開了寒冷的汴京，遠赴溫暖的江南杭州，創(chuàng)辦真正意義上的棉紡工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