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離在聽了凌巖的這些話後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依舊是面容平靜地坐在馬上,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唯有那雙愈發深邃的眸子泄露了些他心底的情緒。
百里雲,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過他了呢?大概有十年了吧!依稀還記得從前他百里氏在凌國也曾是顯赫一時的大家族,他的父親作爲族中的最大家主,在凌國也是做了官的,那時的凌國皇帝尚還年紀輕,很多事情對於百里一族也是多有依仗的,現在想想,也許當初,凌國皇帝下旨誅殺他百里全部族人的時候,這種過多的依仗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吧。
那是一個已經久遠了的故事,可現在回想,雲離的腦海裡依舊能夠清晰的浮現出當年的情境。
當年,百里長空在朝爲官,其做人做事向來剛正不阿,從不對權勢大的人做阿諛奉承的舉動,他的膝下有一女一子,長女名喚百里姒,自小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樣貌更是萬中無一的好,小兒子名喚百里雲,生得也是俊雅非常的臉蛋,倒是那脾氣頗爲頑劣,雖不至於殺人放火,強搶民女,但也可說是調皮搗蛋,無人能及。
每當百里雲在外面闖了禍被父親知道了的時候,姐姐百里姒總會挺身擋在父親已經揚起的皮鞭前,將弟弟小心地護在身後,父親每每見此,都會狠不下心來揮動皮鞭,百里姒見父親面上有了鬆動的表情,就會適時地走上前去爲弟弟說情,有時候明明是很嚴重的事情,到了百里姒的口中就會變成是一些小事,無關緊要的很。百里雲就是憑藉著這樣的方法,在每次做了錯事的時候都能夠在姐姐的掩護下逃脫父親的懲罰。不過說到底,他也是識大體的,雖然是調皮得沒有個限度,但他還是知道什麼事情是能做的,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要不然就算是姐姐再縱著他,以父親爲人的做派,也是說什麼都不會放過他的。
百里長空的官場生涯一直都很順當,這一雙兒女也極討他的歡心,家中妻子更是個賢良淑德的,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想,人生如此,當真是再無所求!可命運總是無常的,有時候它僅僅只是安排了一場陰差陽錯地相遇,卻足以讓後來的所有事情都更改,直到面目全非的地步……
那一天,凌國年輕的皇帝到百里的府上,想要找百里長空商量一些有關於朝堂之上的事情,可不巧或者應該說巧的是,百里大人出去找棋友下棋去了,管家見是皇上來訪也不敢有所怠慢,就叫了下人去請老爺回來,讓凌帝在客廳裡等候。誰成想就是這樣的一場等候,竟是成就了一段姻緣。
皇帝的到來讓整個百里府都慌亂了起來,每個人都有些戰戰兢兢的,皇帝,凌國至高無上的存在,生殺予奪不過是擡手之間,那樣龐大的權勢讓每一個人想起來都不由畏懼了幾分。可是這些人裡,卻是不包括百里雲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小的他還不能夠理解皇帝的可怕,他只是很好奇,能夠讓大家都如此小心謹慎的人到底是生了怎麼樣的一張面孔,這樣的情緒一旦產生就很難被壓制下去,況且他還那樣小,又怎麼可能如大人般隨性地控制著自己的喜好。
趁著僕人們的不注意,百里雲悄悄地溜到了客廳的門前,想要看一看這個大家口中的惹不起的人物到底是怎樣的,可正當他偷藏在門的後面,探頭探腦想要一睹凌國皇帝真容的時候,客廳內正在悠然喝茶的人確實警覺地發現了他。
當負責照顧百里雲的隨從發現自家主子不見的時候,心中頓時就慌成了一團,他是自百里雲小的時候就跟在身邊的,主子的作風脾性又哪裡有摸不透的道理,他幾乎都不用去細思考就能夠知道這位小祖宗是去了哪裡,眼下也不敢再有所耽誤,急忙奔著大小姐的房間跑去,在隨從的頭腦裡,此時能夠想到的可以去救少爺的人也就只有他們的大小姐百里姒了。
百里姒聽聞來人說弟弟偷偷跑去見皇上了,當下就有些著急起來,人家都說伴君如伴虎,爹爹在這位年輕的皇帝面前尚且小心翼翼,弟弟這般年幼,若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皇上那他們百里氏當真就是沒有來日了,想到這層關係,心中又惦記著弟弟的安危,當下也再顧不得什麼女子的古訓,帶上貼身的丫鬟,急急忙忙地想著客廳走來。
百里姒到達客廳的時候,弟弟百里雲已經站在客廳裡了,客廳上座坐著一個一身玄黃色服飾的人,此刻正與她的弟弟說著話,言語間溫潤隨和,絲毫不見上位者該有的威嚴,兩個人倒也算是相談甚歡。百里姒懸著的心在看到這樣的場景的時候總算是稍稍落了地,可弟弟畢竟年幼,若是一個不小心惹了這位喜怒無常的君主可如何是好,所以她就想著叫上一個僕人去將弟弟喚出來,可還不等她叫人來,客廳裡的那位已經停止了談笑,目光直直地向著她這個方向看過來。
百里雲見到那人不再和自己說話,而是眼睛一個勁兒地盯著另一個方向看,不由也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在看清了那個人影的時候,他便開心地叫了出來。
百里雲的一聲“姐姐”同時叫愣了兩個人,姐姐百里姒聽到弟弟的聲音心下一驚,她畢竟是個女兒家,而且尚未出閣,如此地和一個陌生男子相見,不妥之處甚多,有心想要躲避,心裡有著實放不下弟弟,瞻前顧後,竟是有些尷尬起來。而凌帝聽到這聲叫,心裡卻是驚喜的,本來遠遠就看到一個美若天仙的人兒立在那裡,正苦於無法得知佳人的身世的時候,百里雲的一句話無異於雪中送炭。
自古以來被皇帝看中的女子,從來都沒有能夠擺脫的可能。就在凌帝從百里府上回宮的第二日,久跟在皇帝身邊的公公來百里府上宣旨,凌帝召百里長空長女兒百里姒入宮爲妃,聖旨下日,百里姒便隨宣旨人入宮,百里府外,車馬皆已齊備。這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而又絕對,沒有一點可迴旋的餘地。
只不過是客廳外遠遠的那一眼,百里姒就被召入宮中爲妃,百里長空縱然不悅,卻到底也是不敢反對的,百里雲記得,姐姐走後的當天晚上,父親喝了很多的酒,母親也一直都是怏怏不樂的樣子,那時的他還不明白,女子入宮爲妃,對母家而言已經是極大的恩寵,卻爲何這樣的恩寵落在了他的姐姐身上,家裡人似乎顯得不是那麼高興,甚至還有些悲傷。可等有一日他終於明白了,一切都爲時已晚。
凌國皇帝的後宮裡,皇后一人獨大,這本來沒什麼不好,鳳權在握於國家安寧也是有益處的,可惜的是皇后爲人很是善妒,容不下任何其他女子獨佔皇上的寵愛,一旦發現後宮中有人承寵過盛便會想要除之而後快。本來這樣的做法無異於是在藐視皇權,但由於皇后母家的勢力盤根錯節,幾乎遍佈凌國的各個角落,皇后的親哥哥,護國大將軍曹義更是手握兵權,曾在戰場之上爲凌國立下過汗馬功勞。當年凌帝還是皇子時,勢單力孤,本應該是最沒有可能奪位的一個,可曹氏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看見了他,自此便芳心暗許,死活非要嫁給這個男人,凌帝的母妃並不是什麼名門望族的出身,所以他若想要帝位就不得不依仗曹家,而他也曾經承諾過,一旦登基便會立曹氏爲後,且永不廢后!
可這一切在百里姒進宮後都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凌帝對於這個初見面便召進宮來的女子寵愛的有些過分,夜夜侍寢不說,還要宴宴陪在身側,皇后見此便再也無法隱忍,也談不上什麼隱忍,便在百里姒的食物中下了毒,原本以爲她會像其他的妃子一樣的死去,可不曾想她命大,那碗被下了毒的羹被她賜給了一個下人,那個下人喝下之後當場斃命,百里姒也因此一病不起。凌帝心疼得緊,在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第一時間就嚴厲斥責了皇后,這在從前,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皇后母家得聞消息,對百里氏的恨意便更上一層樓,再加上百里長空平日爲官清廉,那些想搞小動作的官員都恨他入骨,如今有了這樣一個絕好的時機,那些人又怎麼可能放過。
皇后被斥責的消息不脛而走,那些有著小心思的官員們皆去到曹家表示對百里一族的不滿,言說什麼百里長空平日裡就很是不把人放在眼裡,如今女兒又仗著得寵就敢目無法紀,冒犯皇后,本來最是無辜的一對父女,在這些人的嘴中竟成了奸惡之人,而且其罪行也大有罄竹難書的意思。
牆倒衆人推,當年百里氏強盛的時候,沒有人敢將自己心中的不滿說出來,可如今眼見著他們百里一族得罪了皇后和她的母家,幾乎已經是個必死無疑的存在
,百里氏的“陋行”就像是開了閘門的洪水,在每日呈給皇上的奏摺裡被源源不斷地揭露了出來。最後,凌帝實在無法抵擋來自曹氏一族的壓力,下旨賜死百里姒。可這還不算完,曹氏一族咬死了百里長空犯上作亂的證據,想要置其於死地,其實哪裡有什麼證據,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
當初凌帝一紙詔書,便不顧人心意地將佳人抱在懷中,到頭來,依舊是一捧黃絹,可其爲百里氏帶來的卻是滿族皆滅的殘忍。百里雲在那樣的滅殺中由百里一族的守衛護送了出來,臨走之前,他親自去了刑場,斷頭臺上,有他的父母宗族,還有那個不知是族中哪家的與他年齡身材都相仿,代他受死的人。
死裡逃生的百里雲一路逃出了凌國的國界,帶著百里一族的護衛,也就是現在的雲天十六騎,在軒轅與凌國的邊境遊走,那時的百里雲已經更名爲雲離,胸中藏著滔天恨意,誓死也要爲死去的父母和姐姐以及那些無辜的族人們報仇。
一場劇變讓雲離迅速地成長,從前父親對他嚴格的教導在現在看來再也不是一無用處的東西,而是可以助他報這血海深仇的最有利的工具,他開始關注軒轅,關注軒轅烈這個皇子,同時也在等待時機。那一年,皇子們奉命到各地去視察,其實也就是一場變相地考驗,軒轅烈被分配到了軒轅與凌國的邊境,雲離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在軒轅烈到林中打獵的時候,雲離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將自己的身份過往如實以告,然後他說他可以幫助他謀得皇位,但他即位之後就一定要出兵攻打凌國。雲離至今還記得軒轅烈聽完他的話時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的慌亂,有的只有淡定和從容,看著這樣的皇子,雲離知道,他並沒有選擇錯人,軒轅烈並沒有表面上顯現出來的那麼懦弱。
隨著軒轅烈的點頭,雲離便以一個謀者的身份跟在了這個明面上很不起眼的皇子的身邊,他們一起披荊斬棘,到最後所向披靡……
今天,百里雲終於如願以償地以一個絕對勝利者的姿態站在了曾經屠殺了他全部親人的土地上,此中心情,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從那些令人不快的回憶裡抽回神思,雲離,或者說是百里雲擡起頭,看著那個遙遙站在城牆上的太子凌巖,沉聲說道:“太子果然好魄力,竟連這些陳年往事都能夠調差清楚,我百里雲在軒轅十數年,今日‘衣錦還鄉’,也算沒有辜負了這片生我的土地了!”
一旁的景煙此時聽那個人終於承認了百里這個姓氏,嘴裡的苦澀愈發的濃烈起來,有關於百里一族的種種,她雖不盡知,但多少也能夠猜出些來,原來,當初雲郎娶她也不僅僅是迫於皇權之下的無奈,更多的是因爲他自己也揹負著太多的東西,他也有必須滅掉凌國的理由,可笑她當時還有些愧疚逼他娶她,以爲那實在是委屈了他,可現在看來,也許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說不定他當時本就是打算要娶她的,要不爲何,當年江南他們的初見,他就寧願自己受利箭所傷都不願意讓她有半點的危險,跳崖時溫暖的胸膛,遇襲時緊緊相握的手,還有當日大殿之內他那一閃而過的表情,甚至是成婚幾年來他似有若無的寵溺,如今一一想來,倒更像是一個局,一個他早就設計好的局……
思及此,景煙硬生生地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雲離的身上移了開,同時也掐斷了自己再繼續想下去的思路,她不能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她在心裡拼命地告訴自己,那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測,她的雲郎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什麼,一直都是在真心地對她好,一直都是……
“本宮言盡於此,其實還是很想看看你們的後來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不過很可惜,本宮沒有那個福分了,想要我投降是不可能的,既然城下數十萬大軍都已經嚴陣以待,那麼我們就把這最後一場較量進行到底吧!”凌巖說過這話就轉身下了城牆,宣告著他已經決定的事情再也沒有更改的可能。
林諾見此也不再過多的猶豫,手中佩劍一指,攻城的大軍就已經衝了上去。荌城的上空,一時間喊殺不斷。
刀劍喑啞,金戈鐵馬,也不知是誰濺起的鮮血染紅了天邊的那抹殘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