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不知道疼了……這時候我看見隊長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我說了一聲“知道了”,就又潛了下去。隊長的三兒子已經被我栓好了,這次下去就直接用撬棍來撬卡住他胳膊的石頭。可是那塊石頭太堅固,根本就撬不動,撬了半天,我還是放棄了。
還是按隊長說的,硬拉了。不過在拉的過程中我發現,原來孩子的手臂是反著插進石縫被死死卡住的,一定是他在溺水的時候,胡亂掙扎,手插進石縫後……就被反衝過去,也就把手夾在了石縫裡,動彈不得,也許就是因爲這樣他才被淹死的吧,也許就是以爲這樣,他纔沒被衝到下游而留在了冰窟窿不遠的水裡,而讓我也因此有了活路吧……我把孩子的身體逆流反轉過來,果然,他的胳膊就順了勁兒,也就很容易從石縫裡拉了出來,居然沒有一點損傷……
我就趕緊拉了三下繩子,上邊的人收到了信號,就開始拉繩子,一會兒的工夫,就把孩子的屍首拉出了冰窟窿口,儘管孩子早已經死了,可隊長還是脫下棉大衣,緊緊地將孩子……了起來,抱在了懷裡。這時候我還是水裡呢。
瘦子居然對隊長說,這傢伙偷了隊裡的花生種,爲了懲罰他讓他撈孩子,現在孩子撈上來了,他也沒用了,一棒子把他打暈,塞他進冰窟窿得了,省得他日後再偷咱們隊裡的集體財產……隊長聽了立即放下懷裡的孩子,嘴裡邊罵“你說的是人話嗎,小心我把你一撬棍打暈塞進冰窟窿!”邊跟幾個人合力將我拉出冰窟窿,給我……上大衣,趕緊烤火。
這時候隊長抱起他家老三……在棉大衣裡的幼小的屍首,對在場的人說,大家都幫忙了,我讓我老婆殺雞打酒了,都來家吃喝吧!說完還特意對我說,這位兄弟還能走動不,不行我就叫人揹著你。我上來後烤了火,趕緊穿上了自己的衣服,由披上了棉大衣,儘管餓得直不起腰,但還是能堅持走路。我就說,我能走。隊長就說,那咱們就趕緊回家去吃喝吧。
去到了隊長家,我居然被請上了西屋的炕頭,火盆烤著,茶水溜著,按隊長的吩咐,還將一瓢炒熟的花生嘩啦一聲倒在了我的眼前。
我吃花生吃怕了,就搖頭擺手說不吃,隊長以爲我在客氣呢,就抓一把塞到我的手裡。那我也只是一直攥著那把花生,沒吃一個粒兒。
後來公雞燉蘑菇土豆熱氣騰騰地端上來了,這回我可是不客氣
了,就嘶哈嘶哈也不管燙不燙就大口吃起來,其他人一定是因爲隊長家死了人,都沒甩開腮幫子吃,只有我是餓急眼了,饞急眼了才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大概隊長家殺的兩隻公雞至少讓我一個人給吃掉一個……吃完了飯,大家也就散了。
死掉的孩子被放在東屋的炕頭,隊長的老婆一直摟著孩子的屍首哭天抹淚。隊長在百忙當中還不忘對我說,你吃好了沒?我就打著飽嗝點頭。隊長就對我說,我知道你下水體力消耗大,我給你拿……大被,你就在炕頭睡一覺吧……我一聽還讓我在他家炕頭睡覺,還真來了困勁兒,真就接過大棉被,開始矇頭大睡起來。
不過不睡就拉倒,這一睡可就醒不過來啦。睡了三天四夜才因爲肚子裡的公雞給消化完了才醒過來……
我醒的時候正趕上半夜,開始還發蒙,忘了自己身處何處。可是猛地聽到隊長和他老婆的對話,我纔想起了偷花生——拉稀——被抓——撈人——吃公雞的事來。我聽隊長的老婆說,你真想留下他呀。我又聽到隊長說,不留他還趕他走哇。
隊長的老婆就說,留他,他連個名字、身份、戶口都沒有,將來有人……隊長就說,我是隊長,這裡我就說了算,我看他不像瘦子說的,我看他不像個壞人。隊長的老婆就說,留就留吧,誰也拗不過你。隊長就說,留一個階段看看,他要是肯幹活,不再偷吃東西,我看羣衆也不會有什麼想法。
隊長的老婆就說,你還管羣衆的想法?你連老婆的話都不聽你還能聽羣衆的?隊長就說,誰叫我是隊長呢,我是隊長就得聽我的!隊長的老婆就說,聽你的,聽你的。隊長就說,聽我的沒錯!隊長的老婆就說,是呀,誰敢不聽你的呀……
隊長就說,要是聽我的,就把……給我,咱們再生他一個……說著就聽見隊長在動作……可是隊長的老婆聽隊長一提孩子,立刻就有了哭泣聲,還斷斷續續地說,這麼冷的天,老三才七歲,躺在後嶺的冰天雪地裡,不知該有多難受哇……
隊長顯然沒了情緒,就停止了動作,在黑暗裡埋怨說,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不怕冷熱了……你說你,都過去好幾天了,怎麼說著說著就又提老三了呢!隊長的老婆就說,能不提嗎,他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哇,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眼看就要上學了,誰想到……隊長就說,誰能想到,要是想到就拿條繩子把他給栓在家裡不讓他到冰河上滑冰去了。
隊長的老婆開始埋怨自己,都怪我不好哇……我不該……隊長就不耐煩了,你說你,這話都說一千八百回了,你說你這麼埋怨來埋怨去的,是能讓老三活過來呀,還是能讓日子回到從前!隊長的老婆就說,我也不想再說了呀,可是我的心裡就是難受哇,活蹦亂跳的一個大小子,
說沒就沒了,你說我這個當媽的,心裡能好受得了嗎……
隊長就說,難受也沒用,有難受的工夫,還不如再懷他一個,好生生下來,好生養活呢。隊長的老婆就說,誰不讓你懷了,你倒是快點兒讓我懷上啊……隊長說,就你這哭哭啼啼的樣子,我連……都硬不了,還懷個屁呀!隊長的老婆就說,你別都怪我呀,這些天你從來就沒硬過呀……一句話說得隊長沒了電,黑暗中老半天也不說話。
後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移話題說,你說這個兄弟可真能睡啊,明天可得把他給扒拉醒了,不然可別睡過去了……
第二天沒用扒拉我就醒了,自己起來穿依下地,洗臉漱口,見隊長的老婆抱柴火就幫著抱,見隊長在起豬圈就去幫著刨,忙了一身汗,就跟著隊長回來吃早飯。隊長就對我說,瘦子跟我說你在這一帶流浪很久了,這回你幫了我家的大忙,我想把你留在生產隊,你要是同意,就在我家吃住,白天就跟在我左右,我幹啥你就跟著幹啥,也給你記工分,但就是沒有你的口糧,所以到年底,你的工分也就算平了你的口糧。
你要是同意,你就留下來,你要是不同意,隨時都可以走。
我聽了隊長的話,就立刻說,我同意,隊長的個好心人,今後我就是隊長的人了,隊長叫我幹啥我就幹啥,保證不給隊長的臉上抹灰。隊長聽了就很是高興,就說,你比我家老大也大不了多少,你就跟他們論哥們吧,你叫我隊長也行,叫我叔,叫我老婆嬸也行。我就說,我就叫您隊長吧,不過我叫你愛人嬸子吧。隊長就點頭同意了。
從1961年冬天一直到1963年底,我還真是過了一段人的日子,隊長一家很快就把我當成了他們家的一員。他家兒子有的我全有,甚至他家兒子沒有的,隊長和他老婆都先緊我有。
到了頭一年年底一算工分,刨除口糧錢,竟然還剩了幾十塊錢,隊長就吩咐他老婆,把錢給我上鎮裡存了個存摺,說攢幾年,興許夠給我娶個媳婦的呢。不過1962年的春節前我特別鬧心,就跟隊長說,我有不詳預感,我必須回老家一趟。
隊長就讓他老婆將我存的錢取了回來,湊成五十塊錢說,你帶著回家吧,要是願意就還回來。我就打算出發回到老家,可是走到半路又回來了,以爲我知道我的承諾,我是不能在家鄉露面的,我是不能回家的,特別是在春節期間呀——於是我就又回來了,又把錢交給了隊長,他們就又給我存上了。
到了春節,隊長老婆像對他家的兒子一樣,給我也做了裡外三新的棉襖棉褲,聽說我是本命年,還特地給我做了紅褲衩,紅肚兜,還給紮了紅腰帶……那個年過得還真是一模一樣,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個人,還活生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