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瞳仁微微一縮, 靜靜看了慕良好一會才緩緩問道:“師兄,你還在記恨我……”
“記恨?”慕良眼裡閃爍著憤恨,怒意, 還有深深的嫉妒, “呵呵呵……你覺得我的記恨很可笑?”
師父看著他, 並沒有答話。
“你總是這樣……輕而易舉的擁有全部……欣然的接受別人的疼愛, 敬佩, 還有愛慕……”慕良本來燃燒著怒光的神情一掃而光,他落魄的看向地面,“你從小聰明乖巧, 學起什麼都非常快。我還記得最初還是我教的你毒術醫術。師父那樣喜愛你,其他弟子那樣敬佩你, 連芙雙也……”
曄晴和曄嵐自然不知道“芙雙”這個名字的含義, 卻見師父的目光轉爲深邃。
“芙雙她……不過想聽你說句話。哪怕是假的也好, 欺騙也好,面對一個將死之人, 你竟然還可以那樣絕情。”慕良左手握著劍,衣袍蓋住手背,刃口一閃而過的寒光,“不過對於你來說……這些都是習以爲常的東西了吧……所以才……覺得無所謂。”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師父身上,等待他爲自己辯白。可師父卻遲遲沒有說話, 只是平視著慕良, 表情平靜, 看不出喜怒哀樂。
“我輩分雖然靠前, 卻因爲資質平平, 永遠都是被忽略的那個。”慕良挑起一抹苦笑,目光掃過師父, 停在慕堯身上,“小師弟,你雖然從小調皮搗蛋,可到底還是最小的,最受其他師兄疼愛的,就算犯錯,總會被諒解。所有人都捨不得責罰你,因爲你是最小的。”
他又看向身受重傷的谷主,“師兄,你最大,對底下的師弟師妹們頗爲照顧,所以大家也都敬仰著你,依賴著你。其實我本不想傷你……可你卻……”
頓然收起話鋒,他將帶著陰毒之意的目光轉向師父。
“若說其他的都作罷,唯有你……大師弟……”他慢慢的舉起劍,指向師父,“芙雙……她死前最後的笑容……那樣遺憾和不甘……全都是因爲……你。”
慕堯冷哼一聲,“無稽之談。”
趁著那邊師父和慕良還在僵持,曄嵐還有曄晴湊到慕堯身邊詢問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是聽慕斯師兄說的。”慕堯往旁邊瞥了一眼,“還記得你師父不小心撞見女弟子洗澡的事麼。”
“嗯……記得……”曄晴點點頭。
曄嵐訝異又興奮的看向慕堯,“師父還有過這種事?”
慕堯沒有和曄嵐再複述那段過去,只是繼續接著剛纔的話頭說下去,“那個女弟子就是芙雙,是我的一個師姐。芙雙師姐其實知道你們師父並非有意窺探,所以在知道他什麼都沒解釋就自願接受處罰後,覺得非常吃驚。大約是出於好奇,從那之後就經常找他談天說笑,久了,對他的感情似乎就變得沒那麼單純。”
“簡而言之就是芙雙喜歡我師父,對吧。”曄嵐總結道。
“嗯。可是那時候大家只知道芙雙師姐天天和你們師父一起,卻沒有注意到慕良他……對芙雙師姐埋藏在心底的情意。據說,慕良曾經找到芙雙師姐,問她願不願意隨自己出谷,卻被她斷然拒絕。”
“關係有些……混亂。”曄晴實在無法想象出一向不茍言笑的師父是怎樣和其他女弟子一起談天的,也沒有猜到看上去清心寡慾的慕良師伯也會有這樣的情愫。
“沒想芙雙師姐卻在一年後換上不治之癥,臨死前,問在榻前的你們師父,對她有沒有哪怕動過一點心。”慕堯繼續說道。
曄晴下意識的往師父看去。
師父的回答不用慕堯再說其實曄晴也猜到了。也許就連芙雙自己也早就知道了。可是卻仍然不願意就這樣放棄,仍然想得到哪怕是憐憫和同情。
“你們師父搖了搖頭,說從始至終只當芙雙師姐爲師妹,沒有非分之想。”慕堯公佈了答案。
曄嵐連連嘆氣,“喜歡上我師父這根木頭也算是一件悲哀的事啊。”
慕堯不置可否。
師父和慕良仍在僵持。慕良的劍抵在師父的咽喉處,再稍微用力一點就會一命嗚呼。周圍的人想要上前阻止,卻被師父擡手攔下。他還是一臉的平靜,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恐慌。
“芙雙死了,而你卻仍舊可以安穩的活在這個世上,仍舊可以接受著別人的仰慕……”慕良的語調在顫抖,彷彿失控前的前兆,“憑什麼……她只是要一句話而已……憑什麼我給的她就不屑一顧……”
師父垂下眼,眼裡的波動彷彿蕩起漣漪的湖水。
“那件事後……”師父緩緩吐出,“我就向師父提出放棄繼承藥谷長老之位,由慕斯繼承。畢竟……我是沒有資格成爲被別人尊崇的人的。”
“芙雙之死與師弟你無關,何須自責……”說話的是一旁的谷主。
“二師兄說得對……芙雙要的只是一句話而已。我本可輕易滿足於她,畢竟……是個將死之人。”劍刃上似乎已經滲出一點血漬,“不分場合與前提,一味堅守自己的立場,害一個人抱憾而終,這樣愚鈍的我,沒有資格去訓導他人。所以我放棄了藥谷長老一位,不參與谷中任何事物的商討。我一直將此作爲自我懲戒……沒想到二師兄你卻依然……不願放下。”
“自我懲戒?”慕良握緊手中的劍柄,“你以爲單純逃避開,就能讓人原諒你了麼!”
“殺了我……師兄你又能得到什麼呢。”師父一字一頓說道。
慕良在聽見師父的話後一愣,隨後驟然移開手裡的劍,兀自大笑出聲,“得到什麼?我曾經一遍一遍問自己,究竟爲何纔會落得如此下場。不得池陵谷的重視,不得芙雙的傾心。我一次次相讓,卻一次次被奪去本應有的東西……”
說著慕良已經將劍指向谷主,“只因我默然忍受得太多了吧!所以所有人都認爲我,慕良,就該被遺忘,就該承受著這些……師兄,雖然我對你還有一份不捨,不過唯有殺了你,我纔可安然坐上谷主之位。你放心,我會替你搭理好池陵谷的。”
“一個靠弒殺同門弟子而奪位的人,哪有資格掌管池陵谷!”慕堯憤憤說道。
“慕斯……”谷主猛然咳了兩聲,嘴角已經有一點血跡,“你還要這般執迷不悟麼。”
“師兄的墓,我便立在後山深林裡吧!”慕良一個飛身過去,已然站在了谷主身邊。他提劍正準備刺去,卻被無形的一股力阻擋。
所有人都望向了師父,他一手握著短匕首,用匕首的刀背抵著慕良的劍刃。
“哪裡來的小刀?”曄嵐不禁問道。因爲平時從未見師父佩戴過武器。
“今早就用削水果的,碰巧就放在了身上。”師父還抽出一點時間解答。
慕良抽回劍,轉而朝師父刺去。師父連連後退,慕良因爲情緒不穩而破綻百出,師父卻遲遲不願主動進攻,只是擡手擋掉全部。
“師弟,你在顧慮什麼……出手啊!我知道你武技不亞於師父!你可以殺了我的!”慕良的雙目發紅,渾身散發著讓人害怕的氣息。
師父的神色依然不變,幾步格擋,卻還是因爲不小心,身子一偏,被慕良掃過來的劍鋒劃破衣袖,灰白的袍子滲出血跡。
“師父!”曄晴和曄嵐忍不住大喊出聲,就連慕堯也皺起了眉。
一剎那,除開師父因爲顧慮傷口而發出的悶哼,對面的慕良不知爲何同時一個頓步,撫著胸口緩緩跪下,嘴角慢慢流出暗紅的血,“師……師兄……”
谷主由一旁的弟子攙扶著,走到慕良身邊,嘆了口氣,“我實是不願出手……”
“你真有那麼恨慕桑……?”谷主問。
“呵……”慕良閉上了眼,“恨?我只是……好不甘……”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問著自知時日不多的芙雙願不願意和他離開池陵谷,度過餘下的歲月時,芙雙臉上浮現出的陰鬱。她說她只喜歡慕桑,所以所剩無幾的時間想留在池陵谷,想留在看得到慕桑的地方。而他能說什麼呢,只有接受芙雙對自己的拒絕。
“芙雙是我……最後的希望……”他的氣息逐漸衰弱,連聲音也小了很多,“可惜……可惜啊……我還是……輸了……”
谷主輕輕搖頭,“若是你讀了這封信,大概就不會這麼想了……”
說完,谷主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交到慕堯手上。他顫抖著展開,信上只寥寥寫了幾行字。看擡頭,應該是芙雙寫給她師姐的。當中提到一段,大致意思是她就算這樣做,也不後悔。
“原先芙雙的師姐也以爲是在說慕桑的事,可後來無意中翻出她藏在牀榻底下的信才發現……芙雙她所鐘意的,其實是你。”谷主說道。
“什麼……師兄……你在胡說什麼……”慕良不相信似的瞪著谷主,“怎麼可能……”
“很多年前,芙雙被拋棄至谷口。當時她身上有一封信,寫明瞭她家族有一種怪病,所有女孩子都活不過一定歲數。芙雙從小就知曉這件事,所以一直都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慕桑被罰前,你們曾經在寇秋宴上一起做過事,那時候她對你已然有了注意。後來慕桑被罰,她才發現你就是慕桑的師兄,藉由找你相談慕桑的事,從而和你時常在一起吧。”谷主說道。
“最初確實與我時常一起,可到了後來……她卻不怎麼……”後來,她常常跟著慕桑身後,而慕良卻只有眼巴巴的望著。
“後來不怎麼和你一起,是因爲她的病情惡化。雖然表面看不出,可她自己卻心知肚明。她自己……比誰都清楚……”
“……那她又爲何……”
“她曾經同她的師姐說過,若是喜歡的人不在人世,只留下自己一個人,一定會難過的。所以她假裝讓你以爲她鐘意的是慕桑,實際上卻是藉此能同你一起,卻又不讓你察覺出她的目的。”谷主收回那封信,“可她卻沒料到……你會對她動心……”
“呵呵呵呵……”慕良聽完谷主的講述後笑了出來。他的笑聲透出一股哀傷和淒涼。沒人上前將他制服,谷主站在一旁,也沒有提防他的意思。
“可笑……可笑……真是可笑……”慕良睜開眼睛,“大師兄,你什麼時候也會編這種故事了……”
“你可曾爲她戴上過絹白花。”谷主並不理會他的失態。
曄晴一怔。絹白花……難道就是慕堯曾經給她戴過的那朵白花?
“你如何知道?”那日芙雙捧著絹白花過來,非要慕良替她別上,還說要戴著它去見慕桑。可這件事按理只有他和芙雙知道。
“她將這些都記在了紙上。”谷主平淡的回答道,“她把和你經歷過的所有都寫了下來,因爲知道壽命不長,所以似乎格外珍惜和你一起的時光。”
“……我……不信……”慕良的嘴脣不斷在顫抖,似乎如何都不願意相信谷主所說的話。
谷主嘆出一口氣,將手中的另一封信交給他。上面只寫了四個字——“來世相見”。
“芙雙的師姐找到這封信時,上面還壓著那朵絹白花還有你送她的簪子。”谷主看著慕良,“你送她的簪子上還刻了你的名字,對吧。”
“……”慕良已經無言以對。
“芙雙將這些統統放在了一個盒子裡,因爲知道遲早會被發現,所以特意在當中囑咐千萬不要將盒子裡的東西拿給你看。”谷主推開一旁扶著他的弟子,“在與你相會之前,芙雙的師姐才特意交付給我。”
慕良猛的吐了一口血,身體趴伏在地上,嘴角卻掛上了笑意。
“芙雙……”他呢喃著,緩緩的倒下。再睜開眼,他彷彿已經看不見周圍站著的人。他的眼裡只有當年那個纏著他問東問西的小姑娘。是了……那時候的芙雙,在自己不在的時候,眼裡總是透著一股暗沉。一旦見到自己,卻又恢復成一貫的明媚。當時的慕良一直以爲那是因爲她又可以問到關於慕桑的事情。原來是因爲……那樣的原因……
“芙雙……”他輕嘆,又閉上了眼,“帶我………………去見她………………這些年………………她一定………………等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