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紅了眼眶,“她又何嘗不是個苦命的女子。曾經(jīng)的萬千寵愛於一身,地位尊崇,是整個國家最尊貴的第一女子。而今她還剩下什麼,國破家亡,又慘遭夫君拋棄……身處亂世,到處逃命,與茍延殘喘有何區(qū)別。長傾,若換成一般女子,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何況,她現(xiàn)在傷成這個樣子,亦是爲了救你。”
“依依……”軒轅長傾怔住。
“長傾,夫妻之間,琴瑟和諧,方可萬事興隆。”柳依依強忍住眼底的淚光,握住軒轅長傾的手,撫過他的手指,總算放開了夏侯雲(yún)歌的衣領。
“南楓……”夏侯雲(yún)歌禁皺的眉心漸漸舒緩,脣齒間還虛弱地念出這個名字。
軒轅長傾的臉色又再度緊繃,憤怒地瞪著夏侯雲(yún)歌。百里非塵,上官麟越,祁梓墨,現(xiàn)在又有一個南楓……這個無恥的女人,到底招惹多少男人!
真是他的好王妃!
他的拇指刮過,根根削瘦的分明骨節(jié)。南楓……那個男人,暗線爲何從未回報過?
“長傾,你爲何這般生氣?”柳依依一問,讓軒轅長傾驚駭。
“她既已是王妃,豈還能念著別的男人!”軒轅長傾望著柳依依,黑沉的目光悠然幽邃下去。柳依依的一顰一笑,依舊那麼清澈出塵,小四的回報可屬實?
依依她……真是已被百里非塵玷污?軒轅長傾的心頭掠過一絲尖銳的刺痛。
“長傾,你又豈知,王妃口中念著的南楓便是人名?”柳依依盈動一笑,如初晨的一縷明媚陽光,亦如那二月滿樹潔白梨花開。“王妃,自小熟讀詩書,才女之名廣傳天下。長傾又怎知,王妃唸的不是某句詩詞。”
“詩詞?”軒轅長傾眉心一緊。
柳依依狡黠一笑,眼中光亮如那春日波光粼灩。“依依自小讀書少,也知有一句詩,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西州……”軒轅長傾的聲音兀然無力。
柳依依拿著白色的絹帕,輕輕擦過夏侯雲(yún)歌額上滲出的汗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柳依依聲音微顫,轉而笑得格外明豔,“長傾,你可還記得,你兒年的封地,正是西州。”
軒轅長傾猛然轉身,似再不願看到夏侯雲(yún)歌一眼。心底早就塵封的某個角落,似被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剝離開來,露出鮮紅的血肉,五味雜陳糾纏一起,不知是何滋味。
柳依依輕聲一嘆,望著夏侯雲(yún)歌憔悴的容顏,傾城的絕豔容色,另她在她面前都瞬間失色了。“原來王妃,早就愛慕長傾了。睡夢中,才吐露真心。”
“夠了!依依。”軒轅長傾低喝一聲,拂袖離去。
柳依依抓緊手中絹帕,望著軒轅長傾的身影淹沒在門外的漆黑月色下,心頭一陣酸澀苦楚。眼角緩緩滑落一滴清淚,如白蓮花瓣上的一滴露水般清透。
低頭看向仍然昏迷的夏侯雲(yún)歌,柳依依緩緩拂過夏侯雲(yún)歌額前碎髮,“王妃,你雖苦命,卻也有幸。你與長傾兒時那些年相處,依依不知你們之間發(fā)生過什麼……這首西洲曲,卻是長傾多年來最喜歡的一首詞。”
柳依依見時間差不多,又趕緊喂夏侯雲(yún)歌服藥。
三次藥量下去,夏侯雲(yún)歌總算不再噩夢連連,痛苦禁皺的神色,總算舒緩下來,沉入安穩(wěn)的睡夢中。
柳依依有些疲憊,踱步到窗前,透過牀上鏤空雕花看向月色朦朧的窗外。
軒轅長傾居然沒有走,就站在院子內的一株芭蕉樹下,一手負後,紫衣翻飛。月色下,他的背影那麼孤寂無依,似隔著千山萬水般遙遠。
柳依依伸出手,想要觸及,卻只觸碰到冰冷的窗櫺,兀地趕緊收回手。
白天時下過暴雨,這裡臨近海邊,夜風有些涼。
柳依依拿了披風,給軒轅長傾送去,走到門口,卻聽見軒轅長傾低喃一聲。
“夏侯雲(yún)歌,你竟還記得西洲曲。”
他的聲音很輕,如那拂面的涼風,不禁讓柳依依打個冷戰(zhàn)。她趕緊轉身回房。坐在夏侯雲(yún)歌牀前,幫夏侯雲(yún)歌掖好被角。深深低下頭,一言不發(fā)。
夜涼如水,寂靜無聲,只有夜風拂過芭蕉葉的沙沙聲。
軒轅長傾望著天空的一輪圓月,深邃的黑眸光華漸漸暗淡,思緒飄向遙遠的塵封的那一段回憶……
“軒轅長傾,這首《西洲曲》真的如太傅所說難登大雅,是霍亂本公主的靡靡之音?可是本公主就想去西洲看一下,什麼樣的好男兒讓我南耀的女子心馳神往。”小小的夏侯雲(yún)歌一臉稚嫩的童真,如一隻精雕細琢的鏤花瓷器,精緻小巧,不敢觸碰,生怕一不小心打碎。
在南耀爲質子的那一段歲月,他尷尬敏感的身份,小小的她是第一個毫無城府芥蒂,願意與他接近的人。
那時候幼小的她,是那麼的純真善良。雖集萬寵於一身,卻是毫無架子地友善可親。她就像明朗驕陽,是他黑暗歲月裡,唯一的一縷陽光。而他……卻如見不得日光的皚皚白雪,自卑又敏感,總喜歡掩藏在一副冰冷的軀殼之下,一舉一動都謹言慎行,小心翼翼。生怕被陽光灼傷他冰冷的軀殼,露出脆弱的自己。他不喜與她接近,唯恐避之不及。
可那段折損尊嚴爲質子的歲月,卻是他生平最輕鬆的一段光陰。不用鉤心鬥角,爾虞我詐,不用憂心討得父皇喜愛博得一席立足之地,亦不用忍受皇子之間的排擠打壓,終日鬱郁。可風景如畫的南耀,終究是敵國,不是他的家鄉(xiāng),不是他出生的故里。
他,終究要回到自己的國度,回到自己的家園。
“軒轅長傾,本公主很嚮往,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你說,那樣的公子,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兒郎?爲何,你總是淡漠冰冷,拒人於千里之外?”小小的夏侯雲(yún)歌,總喜歡仰著頭問他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
“軒轅長傾,你替做策論的文章,將來我就嫁你做皇夫。你治國統(tǒng)御天下,我爲你紅袖添香,撫琴烹茶。”她時常拖著圓潤的臉蛋,小手指在臉頰上輕輕敲打。“本公主實在不喜歡枯燥乏味的治國綱要,我喜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那纔是女兒家應該做的事。”
軒轅長傾的兵家策略、治國綱要都是從夏侯雲(yún)歌那裡偷學而來。直至後來,他的雄韜偉略難以遮掩,被南耀皇帝察覺,即便珍惜他的才華,亦被忌憚爲敵。
後來,夏侯雲(yún)歌也變了。
再不與他親善,時常口出傲言,他也只當那是一個孩子,不以爲意。直至後來,他被下毒,挑斷手筋推下懸崖……
猛然之間,軒轅長傾的手狠狠抓握成拳,骨節(jié)咯咯作響。
她要奪他性命,如此大仇,豈能善罷甘休!
夏侯雲(yún)歌,夏侯雲(yún)歌,夏侯雲(yún)歌……
他在心裡一遍遍念著她的名字,提醒心底的恨意一寸寸覆蓋塵封他的心。
夜色已經(jīng)深濃,更漏聲一滴一滴聽得格外真切。
他轉身回到夏侯雲(yún)歌的房裡,柳依依已下去休息,房內只剩下夏侯雲(yún)歌一人。他走到她牀邊,望著還在昏迷中她,臉色蒼白而憔悴,卻比之前有了些許紅暈。
想來,她已無大礙了。
軒轅長傾抓緊袖中的一個香囊,浮躁的面容愈顯黑沉。目光落在夏侯雲(yún)歌蒼白乾涸的脣瓣上,腦海中猛然浮現(xiàn)大海中他吻上她的脣瓣,她柔軟粉脣的甜美滋味。他輕輕覆上脣瓣,還未痊癒的咬痕。
“夏侯雲(yún)歌,你爲何變得這麼狠毒。”軒轅長傾漆黑的眸子愈加濃郁,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夏侯雲(yún)歌乾裂的脣瓣,粗造的觸感竟另他心底生氣脈脈憐意。
高貴的她,淪落至此,確實可憐。
可這些,何嘗不是她咎由自取!
他手指彎曲,勾起夏侯雲(yún)歌幾日來愈顯尖小的下巴,他聲音冰冷,“夏侯雲(yún)歌,只怕你早已忘了西洲曲,忘了你兒時說過的話。既已忘了,就要忘的徹底。”
軒轅長傾將香囊放在夏侯雲(yún)歌枕畔,那香囊味道馥郁濃沉。
“夏侯雲(yún)歌,我不會輕易放過你。”他聲音極輕極低,卻字字冰寒。擦過夏侯雲(yún)歌眼角還未乾涸的淚痕,一絲悵惘浮上心頭,低喃一嘆,“你若還如年幼時般純真該多好。”
次日,夏侯雲(yún)歌還沒有甦醒,臉色卻稍有好轉。
柳依依天還未亮便起牀準備藥材,命人悉心煎成藥汁。她整理好衣裙上的褶皺,推門進來。浸溼毛巾,爲夏侯雲(yún)歌輕輕擦洗臉頰和雙手。
忽然,柳依依眉心一緊,她嗅到一股奇異的芬芳。順著香味尋去,在夏侯雲(yún)歌的枕畔發(fā)現(xiàn)一個香囊。她拿起來端視一會,放在鼻下細細辨別。
“是麝香!”柳依依一驚。
麝香雖是藥材,可以活血祛瘀,可如此濃郁的麝香,放在女子枕畔,是要……柳依依不敢想,也無法深究清楚放下這個香囊之人所存之歹心。看眼門外,見無人發(fā)現(xiàn),便將香囊放入袖中。
王妃現(xiàn)在身負重傷,多處傷口,正用止血促癒合之藥物。用活血祛瘀的麝香在枕畔,會加重傷口流血致使癒合緩慢。如今王妃吃食,無不是清淡米湯,連一丁點有活血功效的東西甚至是氣味都不敢涉及。
況且,濃郁的麝香還會致使女子小產不孕。
柳依依一天都忐忑難安,伺候夏侯雲(yún)歌之人皆是軒轅長傾挑選,不該有人膽敢陷害夏侯雲(yún)歌。想要將此事告知軒轅長傾,又擔心引起不必要的風波。思來想去,她便將此事壓了下來,秘密將香囊丟入火竈燒成灰燼。
又下了一天的暴雨,夜裡雖然轉晴,臨海小鎮(zhèn)顯得格外清涼。
“水……水……”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沙啞低弱,輕飄飄從寂靜的房間傳來。
“蘭,好像王妃醒了。”梅守在門口,向屋內聽了聽。
“恩?”蘭推開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