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在孤獨而淒涼之日,
你會抑鬱地念出我的姓名;
你會說,有人在懷念我,
在世上, 我還活在你的心靈……
--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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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古開天闢地前的世界, 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她在一片混沌中, 分不清東南西北。
想看卻睜不開眼, 想聽卻一片寂靜,整個人好像漂浮在空中,可進可退, 可左可右。
終於有個聲音她聽到了。
先是緩慢而低沉,然後漸漸明晰, “咚, 咚, 噗通……噗通……”穩穩的,有節奏的……
她還沒來得及細微感受, 忽然好似從天上一路跌下去,被什麼撞得脊背生疼。這種痛感迅速蔓延全身,閃電般通明通明的,身體水洗了一遍似的,溼淋淋。
不知道過了多久, 浩劫重生般, 她努力地擡起沉重的眼皮, 這個簡單的動作, 竟是花費了極大的毅力和耐心才成功。
四周一片白色, 她嘴上罩著什麼東西,想動手拿掉, 發現指尖都不聽話。
她的眼皮像是一扇門,沉重的鋼鐵材質的,上下開式,要很用力很用力地撐著纔不掉下去。
本就看不分明,影像又是極其短暫的。
“深深?”有個熟悉的聲音輕聲叫她。帶著猶疑的情緒,溫柔地,試探性地。她頭好昏,好想睡,像是夜裡遲睡的人一大早喜歡賴牀似的。
分不清是真是夢。
“深深?”這次聲音稍微大了一點點。仍是輕緩溫存。
她掙扎著緩緩擡起眼皮。
【是他】她想。
可是做不出微笑的表情。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深深,太好了,太好了,深深。”他顯得微微有些激動,好看的眉眼顫抖著,“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深深。”他不厭其煩地念叨著這句話。
她用眼睛望著他,左胸口肋骨下面那個小小的器官越來越暖。
真好。她還活著,真好。
她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是這個她那麼喜歡的人,真好。
她想說些什麼,她想問他怎麼在這,可是嗓子很痛,乾裂般的。
晴川連忙附過身輕聲阻止她,“你昏睡了兩週了,沒有喝過水,一直在發高燒。有什麼話慢慢說,我們一會兒幫你做個檢查。你乖乖躺著,我去叫人來。”
她怔怔地看他出了門,努力嘗試做些動作。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因爲長久不動變得好像硬邦邦的。
在往常,要擡手揉揉眼睛,這個動作幾乎不用想,可以非常自然地完成。可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卻是異常艱難。她得清楚地把這個簡單的動作分解成許多具體的小動作,然後再一個一個去做。那隻胳膊就像不是她的。直到晴川叫來了兩個人,開始圍著她做些讓人無語的測試,那隻手也沒能擡起來夠到眼睛。
晴川用一個頂端有彎曲的細管狀瓶子給她餵了水。
這過程讓她覺得很熟悉也很愜意,涼絲絲的水滋潤了她乾澀的喉嚨,覺得舒服一些了。
“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麼?胸悶麼?”
她費了好大勁才張了張嘴,最後吐出一個字,“沒。”聲音很小。
他們退出去了,晴川幫她掖掖被角,“多多休息。我會陪著你。”她疲倦地閉上眼,沉沉地睡了。
這幾天,發燒讓她一直很渴睡,醒了也半暈乎乎的。沒有時間想很多,但她覺得很安心,很幸福,身體上的疲乏給了她休息的藉口。
唯一遺憾的是,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如此近距離地頻繁接觸,她卻總是在沒完沒了地睡。話也未說過幾句。
“媽媽剛走,這幾次來,你都恰好睡著。”他笑著用手探探她的額。
“你告訴我媽了?”她有點急。
“啊……怎麼了?”晴川怔了一怔,眉帶著疑問皺起,“你別擔心,你現在狀況很好,所以媽媽不是很急。她有事要去外地一趟,大概兩週後回來,那時候你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
她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說不上是什麼地方不對。
他突然想起什麼,“哦,對了,”他笑著說,“墨琛有來看過你,他也生了場大病,所以這幾天沒來,你別怪他。”
她真是莫名其妙,楚墨琛幹她什麼事。不懂爲什麼,這個名字讓她很厭惡。她說不清自己爲什麼討厭他,總之就是討厭。連忙想搖搖手,終於還是太無力,手舉了舉又放下了,未能成功,“沒有,我沒。”
“是了是了,你能怪誰呢。”他右手拂拂她的額發,她有點害羞地閉上眼,卻感覺越來越古怪。
“晴川……”她猶疑著叫出來。
晴川動作一滯,有點發愣地看看她,半晌才應聲,“嗯……怎麼了?”
“你一直在這裡陪我,沒有關係麼?”她的聲音變得這麼輕柔,自己都覺得詫異。果然生病會讓人變得楚楚可憐?
“當然沒關係,院裡最近不忙,再說,我還是你的主治醫師。”他笑著看看錶,“等下有個會,我去去就回。”
她目送他出門,心裡的疑惑一層層加重。沒記錯的話,晴川是心臟科醫生,爲什麼成了她的主治醫生?她努力擡起手揉揉眼睛,忽然怔住了。她的右手……
那隻手背光潔無瑕,可她清楚地記得,她的右手背上有塊蝴蝶狀疤痕。她抽出左手來看,更讓人驚訝的是,她的左手背上有了一顆痣。
她的左手上沒有痣,這顆痣看來很眼熟。
視線往上移,她險些叫出聲來。
一枚戒指!
恐懼感升騰起來,她不至於做手術做得面目全非了,按鈴叫來護士,“不好意思,可以給我一面鏡子麼?”
鏡子裡有張熟悉的臉。
略略一看很像她的,但不是她的。
【眼花了眼花了,這一切不是真的】她閉上眼睛安慰自己,放下鏡子喘了半天粗氣,又鼓起勇氣舉起來。
還是那張臉,依然不是她的。
雖然很相像,但她自己還分得清……
那是Christine蒼白沒有血色的臉,眼睛看起來更大了。
她手一抖,將鏡子摔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引來了護士。
“您怎麼了?”
“咳,麻煩你把我的病歷本拿來一下。”她強作鎮定對來人微笑。
那本子很薄,但她的手卻在顫抖,因爲病歷本上名字一欄寫著——“夏深深”。
她呆在那裡好一會兒。於是一切漸漸清明,爲什麼晴川會在一邊日夜守護著她。爲什麼她的手上會有戒指。爲什麼她的聲音變得輕細……
她看過阿殘重生小說裡的女主碰到了這種事,都顯得特別淡定。
可她不確定此時的她是誰了,深深的心情不是用語言可以描述的,從未設想過,難以置信。
她心事重重地撐著坐起來,翻了翻那個病歷本,繼續發呆直到晴川走進來。
“哥?”她試探性地叫了聲。
“恩?”他對她微笑,“怎麼坐起來了?餓了麼?”
這無疑是晴天裡打了個霹靂,她努力顯得自然一些,“趙深深,厄……咳,我是說,趙趙她在哪?”她看到晴川的笑容一點點收斂起來,心一下子墜入深淵。
他眼望向別處,“怎麼忽然問起她?”
她指甲陷進肉裡,拼命控制自己的聲音和身體不發抖,“我……只是很想她。”
晴川沉默了很久,目光躲閃,“她……不能來了。”他終於深吸了口氣慢慢說。
彷彿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胸口一陣悶痛,咬著牙問,“什麼叫不能來了?”
“就是說……她出事了。”晴川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然……後呢?”
“她……送到的時候……已經腦死亡了。”晴川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飄忽不定。
深深一口氣沒上來,只覺天旋地轉,隱隱聽到有人急切地喊,“深深!深深!你怎麼了?!快上呼吸機!把黃醫師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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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楚墨琛坐在城郊偏僻的地方,四周林木蒼翠,霧氣昭昭。
他微笑著喝下最後一口酒,將那空瓶子晃一晃,衝那腰間別了一串鑰匙的老頭招招手,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車上。
秘書凌釋從後視鏡裡看到老總的頹唐模樣,沒說話,只管開車。
許多年後楚墨琛回想當初,依然覺得,跟Christine結婚,是他此生最壞也最好的選擇。
這些日子,近乎每天,他都要跑到這個地方來,對著已經定格在墓碑上的那張臉自言自語,
“這一個多月來,我想得最多的,是如果時光真能倒流,該回到過去的哪一刻。是和羅素盈去喝酒的那個夜晚。如果不喝下那杯酒,不打電話給晴川,是不是一切悲劇就不會發生。
或者是那個被偷錢包的黃昏,如果不去追回,如果我沒遇見你被你誤會……如果我不對你說那些諸如“女人都好對付”“男人有多愛色,女人有多愛錢”之類的混蛋話,是不是你就不會總用看流氓的眼神看我。是不是每次我好不容易說了一句真話的時候,你不會一笑置之。是不是你所說的那個預言就不會兌現。如果再堅持一下,如果沒有因爲內疚和罪孽去試圖償還Chris,如果那天能跟著你,如果我能在那個該死的電視掉下來之前把你拉住……如果……”楚墨琛無力地笑笑,溼潤的琥珀色眸子看來更透明瞭。
“如果……我能早一點明白,原來我愛上你了。不是單純地覺得有趣,好玩,是真的愛上了。
是的,我愛上你了,可我到現在才明白。你和別的人,到底有什麼不同,爲什麼能扎得這麼深,這麼疼。我是早晚要下地獄的。懲罰卻這麼快就來了。”
他衝著那方墓搖搖瓶子,喝下一大口伏特加。喉嚨和胃著了火一樣。
以爲自己很聰明,原來是個傻瓜。
以爲自己不在乎,原來已經難以自拔。
他傷了多少女人的心,自己也數不過來。
可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傷了她們。
因爲這一次輪到他自己被傷。
因爲他看到她已經被擦得乾淨,不再有血跡,好像只是永遠睡熟的樣子,他的眼中掉下一滴液體,砸在她戴著他送的鑽石耳釘上,開出一朵水花來。
愛原來可以這麼傷人。
爲什麼他到今天才知道……
楚墨琛喃喃自語地喝一口瓶裡的酒,忍著胃疼,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還沒站穩,臉上就捱了狠狠一拳。
這一拳很結實,帶了十分十的力氣。楚墨琛往後倒退兩步,左臉痛得火燒火燎。
“滕光!”一個女聲傷痛欲絕地叫著。
困難地睜開眼,他纔看清面前站了兩個人。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