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南懵懵懂懂出得廖府,手中拿著廖祖謙寫給楊如筠,叫他代爲(wèi)轉(zhuǎn)交的書信,腦子裡一時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
不過是一部書罷了,世間流傳的《杜工部集》版本何其多,從前也不見有人爭著搶著去抄,怎麼到了廖先生這裡,就這般與衆(zhòng)不同了?
活脫脫餓死鬼投胎似的!
怎麼著也是當(dāng)世書法大家啊,臉呢?好歹矜持些罷!
尤其方纔那態(tài)度,彷彿裴繼安給楊如筠楊老先生抄了書,而自己知情不報,沒有提前攔截下來將此事報與他,給他廖祖謙去抄書,是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情一般。
一旁的僕從好容易等得郭安南出門,連忙上前問道:“少爺,今日還去不去下一家?”
郭安南今次入京事情甚多,本是要趁著年前,好生送些宣縣的土產(chǎn)、禮品來拜訪族中長輩,各家舊交。
郭保吉在外做官,不能擅離,郭安南雖也得了個官身,到底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同上峰打個招呼,請了假就能走。
他拿著父親的帖子進(jìn)京,除卻送禮,也有叫各家人曉得郭家已經(jīng)有子長大成人,可以繼承家業(yè)的意思,是以行程排得滿滿的,但凡同郭家有往來,又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要走到。
“什麼時辰了?”郭安南看了看天色,問道。
那僕從回道:“馬上就申時了。”
郭安南想了想,只覺得這時辰不太妥當(dāng),再去旁人家中,少不得就要留吃晚飯,可他累了許多天,實(shí)在不想再吃外飯了,便道:“今日不去其他家了,在外頭吃點(diǎn)東西就先回府吧。”
他說完這話,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同下頭人交代道:“晚間叫個人先回宣州城,送個口信回去,說是廖先生想要宣縣公使庫那一版《杜工部集》,讓人快些從家裡帶幾套回來。”
從人連聲應(yīng)下。
此處巷子狹小,幾人牽著馬,纔出得外頭,便見不遠(yuǎn)處有不少酒肆茶鋪,當(dāng)中還有一間有名的正店。
郭安南在京城待過兩年,曉得那一處有好酒,正合適帶兩罈子回去送人,於是領(lǐng)了人往裡頭走。
一羣人才坐下來,就聽得隔壁鬧哄哄的,原是左邊乃是一桌子書生,把兩張桌子拚做一張,坐了滿滿二十多人,桌上擺著三四十個大碟小盞的,正在觥籌交錯。
郭安南一眼掃過去,見得那桌上涼菜熱菜擠在一起,從假沙魚到獨(dú)下饅頭,從肚羹到洗手蟹,另有許多蜜餞瓜果,雜而不亂,十分能唬人,顯然是下了大力氣整治出來的。
郭府的管事叫了小二來點(diǎn)菜,郭安南一時閒了下來,少不得那耳朵就聽進(jìn)去了隔壁的聲音。
一人舉杯大聲道:“逢明,我等曉得你義氣,大家同窗一場,難得今日在此共飲,我自滿飲此杯,你自便!”
果然一口飲盡了杯中酒,又把杯底一翻。
旁邊便有人起鬨道:“逢明,小柳都喝乾了,你那杯中還是滿的,這是不是看不起他?”
郭安南聽了一陣,隔壁都是勸酒之語,好似那一個被稱作“逢明”的乃是主客,個個都在給他灌酒,你誇他一句“風(fēng)流倜儻”、我誇他一句“才貌無雙”,一桌子不愧都是書生,夸人的話層出不窮,都沒一個重複的。
那“逢明”也甚是自信,旁人誇他,他就照單全收,旁人灌酒,他就盡數(shù)喝了,除此之外,言語間很是輕浮,有人不過略提了一句,他就句句不離小甜水巷,把裡頭的各大當(dāng)紅妓伶點(diǎn)來評去的,說這個腰細(xì),那個腿白。
又誇口將來要帶同桌人一併去享受。
郭安南只覺得掃興得很,正要不再去理會,
忽聽得旁邊有人道:“逢明,獨(dú)樂樂,與人樂樂,孰樂?小甜水巷裡頭的鶯鶯燕燕那樣高價,我們哪好意思去佔(zhàn)你這個便宜,不如尋些便宜的罷——你們馮家不是有書鋪?聽聞馮家當(dāng)年分家的時候,馮老相公給了兩間書鋪給你爹,眼下我們這些個尋常人買不到書,你總能找到罷?不如從家中庫房裡借得一部宣縣公使庫版的《杜工部集》出來?”又有人搭話道:“是了!咱們今日湊了這一桌,特是爲(wèi)了此事來的——逢明,那可是楊如筠楊老先生抄的書!不知你見沒見到,平日裡千金難求的好字,誰得了一副扇面都要小心翼翼藏得起來,不敢輕易用,眼下只要買一部書就能得見,又是補(bǔ)遺重校的《杜工部集》,竇院長爲(wèi)了它連課都不上了,聽聞翰林院裡頭爲(wèi)著裡頭新出的校注吵得腥風(fēng)血雨,澤書現(xiàn)在一冒頭就給人搶了去,連一張紙都露不出來,各大書鋪都再不肯賣生客了,咱們都是窮書生,沒甚門道,也不好去求先生,只好來求你了!”
“什麼‘不知你見沒見到’,逢明可是馮家的小少爺,家中那許多書鋪,這樣旁人求之不得的好東西,他不知藏有多少部!怎可能見不到。”
衆(zhòng)人給那“逢明”戴完了高帽子, 見他面色有些難看,雖不知原因,還是又有人出來唱白臉,斥道:“你們這是什麼心思!誰家不用做生意了!眼下外頭一書難求,莫說一部,便是一冊都有人高價收了來,怎能仗著自己是同窗,又仗著逢明仗義,就這般逼迫於他?”
又道:“逢明,你切莫去理他們,便是當(dāng)真要給書,他們給得起什麼高價,沒得耽誤了你家鋪?zhàn)影l(fā)賣!實(shí)在不行,不如給咱們租得出來一晚上把裡頭內(nèi)容抄一遍?”
繞來繞去,原來是另闢蹊徑,以退爲(wèi)進(jìn)來了。
郭安南雖是方纔聽得廖祖謙說了那書有多好,到底沒怎麼放在心上,此時見得這一桌子書生爲(wèi)求一書招數(shù)使盡的樣子,心裡這纔有了些概念,正好此時那小二點(diǎn)完菜正要走,他便將對方攔下了,問道:“此時是不是有一部宣縣公使庫出的《杜工部集》,十分搶手?”
那小二笑道:“這位小爺這兩日纔打外地來的罷?其中火熱,豈是搶手二字能道得盡!那書乃是楊如筠楊先生手抄,聽聞補(bǔ)了數(shù)十首早已失傳的杜工部詩,又有兩文,再兼精校,十分難得,京中萬人搶一部而不能得,但凡識得字的,都在討論,可惜我沒門路,不然也想去搶一部回來!”
又笑道:“前日國子監(jiān)裡頭有兩位老先生爲(wèi)爭一部書,已是當(dāng)衆(zhòng)打了起來。”
國子監(jiān)裡頭的老先生?大儒爲(wèi)爭書打架?
郭安南聽得怎舌。
他心思轉(zhuǎn)得再慢,此時也想起來父親當(dāng)時順手買的一百部《杜工部集》了。
那哪裡只是書?
分明是能拿來收買人心的大好人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