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擺脫了華清淺與渡江雲,風歸影已是趕至龍雲殿,求見太子殿下。寂明喧正端坐於檀木書桌後,捧著本《帝王術》靜靜斟酌。風歸影也不作打擾,只安靜地佇立在窗戶旁,遙望如洗的碧空,久久沒有言語。大約一盞茶時間,寂明喧方纔擱下了泛著墨香的書,緩緩擡眸:“你什麼時候來的?”
“不算很久?!憋L歸影慢慢走了過來,淡淡道,“我見你看書看得入神,就先站一邊去了?!?
他從一旁搬來自己常坐的梨木椅子,放在寂明喧的椅子旁。這梨木椅子是內雕麒麟紋早已是退去原來**厚重的深赤,斑駁的露出原本暗啞的黃色,難看得很。風歸影倒不嫌棄,悠閒地坐在上面,隨意翻著寂明喧案上的書卷,微笑道:“你還是像以前一般,一看書就全神貫注,什麼都打擾不了。”
“習慣罷了?!奔琶餍⑸碜呦虼皯簦涯巧却皯艟従徍仙?,片刻方回身,語氣淡然,“找我何事?”
風歸影勾脣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絲詭異的氣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不過是帶了你喜歡的東西來罷了?!?
“那些北疆特產,你請自便,我不需要?!蹦樕怀?,寂明喧踱步回來,從抽屜裡掏出一截蠟燭,小心點上,“你今天來,是不是想跟我說,湘廣陵已經表態了?”
“喧,你還真是料事如神。”風歸影隨手倒了杯茶,笑道,“還是他未經我同意,就已來過你這裡報到了?”
“未經你同意?!奔琶餍粠дZ調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隨後冷冷道:“你還真以爲當過主考官,你就是人家的老師了?”
“怎麼不算!”風歸影用指腹探了探那木魚石茶杯,茶水已失去了剛沖泡時的滾燙熱度,只剩微薄餘溫,在涼秋的氣息中沁入肌膚?!耙蛔种畮熒星覡憥煟螞r還是我的北疆特產把他送上推舉試鰲頭之位的。我成全了他,他感激我還來不及呢,喚一聲老師,又有何不妥?”
寂明喧瞟了他一眼,又是冷冷一句:“你言傳身教,耳提面命,替翰林院培養出這麼一條米蟲,雲意見已經很大了?!?
“作爲師長的我,聽到你說自己的門生是米蟲,應該怎麼回答呢?”風歸影略一皺眉,脣角勾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不過你好像也沒有說錯,湘君也真的挺像米蟲的——不對,我的門生是米蟲,那我豈不成了養蟲專業戶?”
看著他一個人自說自話,樂得生很,寂明喧純黑色的眼眸中似有微弱的光彩流轉而過,臉上卻平靜如斯,沒有一絲表情。
“鐵公雞不是對我去翰林院這事兒有意見,是對我老去翰林院蹭吃蹭喝有意見罷了。”風歸影隨手擺弄著寂明喧書案上的松花石硯,翻開硯臺底面一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刻著幾個字:“笨太子”。他又是笑得開懷,“沒想到那幾個字還在。喧,這個硯臺,有十年了吧。”
“是十一年了。”
“又不是什麼奇珍異寶,丟了吧。”風歸影把那石硯放回原來擱著的金色小毛氈上,吁了口氣,“還是你在等著以後登基,把這硯臺給你的心腹臣子看一看,以前風大將軍是怎麼欺負你的麼?”直視風歸影明亮的藍眸,寂明喧答得斬釘截鐵:“這硯不能丟?!?
看得他那一臉的堅定與固執,風歸影但覺有些無言,頓了頓方又微笑道:“你這一臉的嚴肅,倒讓我想起小時候那一次,我嘲笑你是笨蛋,你一本正經地解釋說‘雖然我輸了,但我不是笨蛋’的樣子?,F在想起來,真是好笑得很?!?
將目光從那松花朵朵的石硯臺轉向一旁溫潤圓滑的木魚石茶壺,寂明喧難得地露出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笑容:“我會記得,你是第一個敢對我動手的人?!?
十一歲的寂明喧,與自己的太子伴讀風歸影躲在書房裡偷偷玩九宮格。寂明喧絞盡腦汁卻是江郎才盡,風歸影則拍著手得意非凡,連聲道:“笨蛋喧,笨蛋太子!”
這一聲嘲笑可是不得了,小寂明喧氣得拾起書案上的硯臺就往他砸去。那鬧脾氣的一扔其準無比,直直地砸在風歸影的額頭上,太子伴讀頓時頭破血流,連身上的素白錦袍,都染上了斑斑猩紅的血跡。那時候的風歸影只有十歲,在家中唯我獨大,養尊處優,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氣。什麼謙恭禮讓和氣待人……一股腦的拋諸腦後,風歸影撲上前去就與太子廝打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打鬧聲終於驚動了書房外的宮女侍衛,他們魚貫而入,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太子殿下團團圍住,完全就無視了血流如注的太子伴讀的存在。得不到關心,小風歸影咬著蒼白的嘴脣深感可憐,瘦弱的身軀瞬間便泄了氣,殷紅的粘稠液體自破損的額角汩汩流淌,逐漸模糊了他的視線。
如今憶起,這件事多少都有些令人不堪回首——風歸影被風聽雨帶回風府嚴厲管教,閉門思過整整半年;太子則被罰禁足龍雲殿,抄寫《道德經》三百遍。
思緒及此,寂明喧微微勾脣,淡淡道:“那三個月裡,聽說你被你父親打斷了腿……”
風歸影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打斷道:“這麼久遠的事情,我早忘了?!?
如果我告訴他,那所謂的“閉門思過”其實是我跟父親去北疆玩了一圈;那所謂的“管教”和“打斷腿”則是因爲我在北方草原上和一個不認識的孩子賽馬,比不過人家之餘還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這要是讓他知曉了,估計他又得拿起那硯臺再砸我一遍了。
見得風歸影微微出神,寂明喧的食指開始有節奏地輕輕敲著紅木書案,像是想要把身旁之人的思緒扯回來一般。片刻,風歸影果然回過神來,微笑道:“這硯臺,你還是扔了吧?!?
“我說過不許動,就是不許動。”
“人心已變。保存舊物,不過空留憑弔罷了。”
眸色一沉,風歸影從脣角出一個諷刺般的笑容。他的笑容已全然沒有了方纔聊笑時的清淡祥和,寒意滲透開來,和著從窗戶的縫隙中悄然透入的蕭瑟秋風,房間裡頓時顯得陰冷異常。
“我記得你說過,你現在是鎮北大將軍,不再是太子伴讀了?!奔琶餍⑸砥饋?,拿起那個硯臺看了又看,目光觸及那幾個潦草的刻印時,隱隱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荒涼與落寞。許久,他方緩緩擡眸,望向風歸影:“那麼,這個硯臺是我以前的太子伴讀送給我的。鎮北大將軍,想來也沒資格教導我如何處置他的東西?!? 聽得那話,風歸影驀地一怔,一時竟無言以對,只迎向寂明喧凜然的目光,想不出該以什麼話作答。他有些理虧,又有些不甘,半晌,終於是緩了語氣道:“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你空留著它,又有何用?”
斷了的橋樑可以再築,毀了的房屋可以重建,可變了的人心,又如何能回得到從前?
“歸影。告訴我,你還是以前的風歸影?!?
“我說我是,難道我就是了麼?那你說說,渡江雲還是不是曾經那個渡江雲?”
看得寂明喧欲言又止,風歸影只隨意笑了笑,打斷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雲已經開始對我設防了,是吧?”
沒有回答,寂明喧提起茶壺緩緩倒了杯茶。這茶已不像初泡時般的香如蘭桂,現在葉冷水涼,色澤淺淡,叫人完全沒有品嚐的慾望。
風歸影又是笑了笑:“其實雲之所以會對我大發脾氣,與茶葉關係不大。翰林院的高官們不歡迎風大將軍,這纔是實情,你說我有沒有猜錯?”
寂明喧驀地舉起茶杯,將涼水一飲而盡。這個問題,已不必回答。
“我也是知曉的,我這次回來,幕僚中對我有所保留的不在少數。你可以不聽,但是作爲幕僚之首,雲不可以?!憋L歸影凝視著自己在杯中水面上的倒影,那個模糊的倒影被微微搖動著的水紋盪漾開來,飄忽不定,看不真切。
“其實我不在意。”風歸影也將自己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所以你也不必在意。按你自己的願望去行事就好了。我會幫你,直到最後那一刻?!?
直到你,也開始對我設防的那一刻。
杯中已空,風歸影隨意轉動著自己手上的茶杯,那潤澤如玉的光芒倒影在寂明喧黑如曜石的眸子裡,融入其中,再也沒有了一絲原來的色彩。半晌,他方纔垂眸俯首,緩緩開了口:“說服湘廣陵,這也許是我最後能幫你做的事。雲若要對我父親動手,我是不可能坐視不管的?!?
“你要幫我,又要插手你父親的事,你覺得,你有可能全身而退嗎?”
“我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聽得那話,寂明喧終於是立身起來,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歸影,你不該回來的?!?
不知怎的,風歸影竟在那平靜如斯的話語裡聽出了一絲若隱若現的無奈,那種不動聲息的惆悵與惘然,不知道是因爲他自己,還是因爲眼前一臉平靜卻又殺意暗藏的風歸影。
風歸影但覺有些好笑,他只是凝視著寂明喧那張冷如寒冰的臉,凝視他一貫毫無波瀾的黑眸,然後突然笑了起來。他笑了很久很久,笑得寂明喧終於是語帶悲涼地再道一句:“你不該回來的。”
是很清晰明瞭的語氣了呢。
風歸影明白他的意思,卻終於沒辦法停下自己的笑聲。他立身踱步而出,直至將要踏出門檻,方纔止了笑聲,緩緩轉身,淡然地頷首:“對,我是不該回來的?!?
我是不該回來,可我終究還是回來了。
太子幕僚集團拒絕任何形式的背叛。誅滅逆心,排除異己,他們的敵人,沒有第一個,亦不可能有最後一個。
誰是下一個要除掉的目標,你我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