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無聲,周圍一片沉寂。
風歸影凝視著湘廣陵,他的眼神像是要穿透她一般。一直以來深藏心底的各種疑惑與不解,就像是隔著一層薄紙,縱然兩人曾小心翼翼去呵護,這一刻,他也終於要狠下心去揭開了。
但是湘廣陵不肯回答。
兩人沉默的對峙著,整個空間裡流動的氣息像是凝固了一般。
“吱呀”一聲,生鏽的鐵門被打開時發出的刺耳金屬聲在空曠的天牢裡久久迴盪。一陣緩慢的腳步聲打斷了兩人的沉寂,風歸影擡眸一看,原來是個獄卒。他端來兩個搪瓷大碗,不耐煩地將之丟在牢門前,大聲喝道:“吃飯了!”
風歸影的視線落在兩個搪瓷大碗裡。劣質缺口的瓷碗裡盛著半碗發黴的米飯,上面零散地鋪著幾塊發黃的菜葉和碎骨碎肉;陣陣餿味撲面而來,即使捂住口鼻亦忍不住覺得噁心不已。
但是風歸影還是朝那人友好地點了點頭,微笑道:“麻煩你了。”
似是沒料到風歸影態度會如此友善,那獄卒驀地一怔,語氣卻稍稍緩了緩:“眼前這位,必定是風大將軍了。風大將軍的威名俺早有聽聞,俺敬重你是條漢子,可漢子懦夫,終究還是免不了一死的。進來這廷尉獄的,無論有罪與否,亦是很再出去的了。你還是死心吧。”
風歸影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打斷道:“這我自是知曉的。這些東海玄鐵打造成的手銬腳鐐,堅硬非凡,除非砍斷我的手腳,否則即使我逃出去,也要終生與它們爲伴。”
那獄卒嘆了口氣:“風大將軍也知曉俺的意思,那就不要抱著越獄的想法了。演義怪談裡說的什麼劫法場劫獄,都是用來糊弄人的,不能當真。”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俺先出去做事了。俺年紀大了,像你這種冤假錯案也看多了,幫不了你,將軍還是自求多福吧。”
風歸影衝他點點頭,沒有應允也沒有反駁。那獄卒也不多說,拖著疲憊的身軀慢慢走了出去。
風歸影見他遠去,這才把頭轉回來,招呼沉默不言的湘廣陵:“湘君,吃飯了。”
“我不餓。”
見她不領情,風歸影也不再喚她,只端起碗大口大口扒飯。黴爛的飯粒在他手中彷彿是無上的美味珍餚,他吃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
泛著餿味,幾乎要黴變的飯菜,爲什麼他就能吃得下?
湘廣陵沒有問他。她知曉“戰神”這個風光無限的名號背後是多少血淚鋪墊而成的,她記得風歸影說過他在北疆戍守,很多時候就是靠吃那些要命的北疆糕餅度日的——甚至他不說湘廣陵也知曉,身在邊陲,有時連一口餿飯也沒機會吃,都是一頓一頓接連幾天的捱餓。
待風歸影終於吃飽了,他便是心滿意足的打個飽嗝,靠著牆角休息,望向湘廣陵的眼神已然不是方纔出鞘利刃般的銳利:“湘君現在後悔了?後悔跟我來了這個鬼地方?”
湘廣陵搖了搖頭,沒有作答。
“你不說我也知曉,湘君瞞了我不少事。”
他的話語裡沒有一絲殺意,可湘廣陵依然聽得心下發寒,無法作答。 “其實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想告知與人的秘密,你不想說就罷了。”風歸影躡手躡腳爬了過去,靠在她身旁的石壁上,“那個陵香公主有勇無謀,不過悍婦一個,哪裡比得上我眼前這位眉目如畫,暗香襲人,風情萬種的佳人——我這麼說,你氣消了麼?”
雖明知道他這是敷衍,湘廣陵還是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我哪有生氣?是你自己方纔惱羞成怒罷了。”
“湘君要我到凌國當倒插門女婿,這簡直是送羊入虎口,有去無回啊。”風歸影佯裝惋惜地嘆了口氣,末了還不忘偷瞟湘廣陵一眼,“誰不想找個美女暖牀,就怕那冷血西施心腸歹毒,半夜起來直接把我殺了——不過如果是湘君暖牀的話我倒不擔心,湘君是捨不得殺我的——而且湘君的入眠狀態根本就與豬無疑,我大可以安枕無憂,一覺睡到大天亮……”
“你說誰是豬?!”
“湘君不願意幫我暖牀,那我只好找別的村姑了。”風歸影皺眉想了又想,“還是想辦法去俘虜那個悍婦吧,挑斷手筋腳筋以後,一切就都好辦了……”
湘廣陵猛地一擡頭,正對上風歸影那飄蕩著深沉意味的目光:“鎮北軍的軍妓資源匱乏得很,是輪完再殺還是殺完再輪好呢?抑或是邊輪邊打讓她半生不死半死不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風歸影,你個卑鄙無恥下流齷齪厚顏無恥人面獸心的混蛋!”
風歸影略一挑眉,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我說湘君,原來你一口氣可以說那麼多話,完全就不用停頓的麼?”
湘廣陵一窒,差點沒氣得暈倒在那裡。
“聽說那女人還是凌國皇族暗殺團的成員,專門替景帝剷除異己,消滅皇室內存有異心之人。那悍婦值錢得很,絕對不能直接殺掉。”風歸影瞇著眼,眸間掠過一絲殺戮的色彩,“我記得上次南征是她當的軍師,這女人殺了我鎮北軍不少兄弟……有一天她落在我手裡,我絕對會讓她知道,活著比死,要痛苦得多。”
“風君,要怎麼樣……纔算是比死更痛苦?”
“自然是——等我俘虜了她再演示給你看吧。”風歸影使勁拍了她一下,“怎麼,湘君臉色很不好,你被嚇怕了?”
湘廣陵目光茫然地看著他,他的笑容血腥得讓人感覺遙遠而陌生。
他對待每一個敵人,都是殘忍而血腥的。哪一個敵人,都是一樣的。
“其實你還在怪我。”風歸影斂了笑意,凝視著她堇色流光的眸子,一字一頓道,“你怪我方纔逼問於你。”
我沒有怪你。我又該憑什麼,去怪罪於你?
心下卻一絲難過油然而生,湘廣陵只苦笑起來:“你說,我能當你什麼都沒問過麼?即使你答應以後不再追問,你心裡依舊會有疑惑,你終於還是會再次逼問於我的,或早或遲。”
“我不希望走到被你逼問的那一天。”她長吁了口氣,“我現在就告訴你。”
“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家經營的是香料生意,經常往來凌寂兩國。其實不盡是如此。我的父親,他是凌國人。雖說寂國的編戶制度十分嚴格,其實和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一樣,花些銀子便可以買個原住民戶籍;加上我母親本來就是寂國人,對於寂國很多風土民情我也是十分清楚的。”她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將之吐出來,“然後是寂國的推薦試,我賄賂了慶同天,他自然就答應把我推薦上去了。後來我又遇見了你。”
“我有兩個哥哥,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在富家大族中,爲了財產爭鬥是很尋常的事情,只是我的家族裡,卻比別人多了一個爭奪者——外戚。我的舅舅,其實他也不能算是我的親舅舅,因爲他是我父親髮妻的哥哥,我便也跟隨著喚他舅舅罷了。”
“我六歲那年,二哥被他設計送到外地,而我的大哥,則因爲某些已經不可追溯的緣由被人殺害了。他甚至連屍身都沒有找回來,只單獨留下了一個腐爛的頭顱被帶回來。”湘廣陵忽而苦笑起來,“長子被殺,我重病的父親因爲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當晚就魂歸西天了;按照我們那裡的習俗,夫死婦隨,於是母親被逼殉葬。而我的舅舅——姑且還是喚他舅舅吧,他待我其實還是不錯的——他把我們家族的命脈都掌控了。母親死後,我被接到他府上親自照料,成了他的人質。”
“六年。他把我囚禁了整整六年,可我沒有反抗也沒有輕生,我始終記得母親臨死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她讓我好好活下去,爲她報仇,爲我父親和大哥報仇。”
“然後呢,你報仇了麼?”
“那是自然。我等到了我的二哥的回來,親手把我舅舅的首級砍了下來。”
那一年,我十二歲。
“風君不知道,我這一輩子活著,就是爲了報仇。殺了舅舅以後,我就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湘廣陵擡頭看了風歸影一眼,“等一個可以親手握刀,將那個殺害我大哥的人手刃的機會。”
“你知道他現在在那裡?”
“知道。”
“已經六年了吧。那個人,你認得出來麼?”
“我根本就不需要認得他,我只要知道他是誰就夠了。”湘廣陵冷笑一聲,望向風歸影的眼神幽深叵測,流露出一縷嗜血的光芒,“你知道嗎?我這一生只有兩個願望,其中一個一個,就是殺他。”
“你來寂國,就是爲了找那個人報仇?”
湘廣陵擡頭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認了這句話。
“那你告訴我,報了仇,那些死去的人又會回來麼?”他淡淡嘆了口氣,“如果都回不來了,你報仇,究竟又有什麼意義?”
“風君會這麼說,那是因爲你還沒嘗試過,那些令人絕望的感覺。那種想挽留,卻又無法挽留,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在乎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卻無能爲力的滋味。”湘廣陵的聲音無悲無喜,不帶悲慼,冷漠得連一絲的情感都沒有,“有一天你遇到了,你就會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和我在北疆見到的那些漫無邊際的死亡,都不一樣嗎?”
“不一樣。因爲你打仗的時候,從來不會把那些將士們當作人。他們只是籌碼,是贏取每一場戰役的籌碼。”湘廣陵撥開了風歸影略顯的髮絲,風歸影只是目不轉睛看著她,但是她沒有再說下去,許久方又緩緩接道,“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和看著籌碼被打倒的感覺,畢竟是不一樣的。”
“因爲在每一場戰役裡,他們都不過是螻蟻,只要最後勝利了,他們的犧牲也就值得了。”風歸影自嘲般笑了笑,“也許要等那麼一天,我也失去了自己最珍視的一切,才能理解你的感受吧。”
湘廣陵也笑了起來,她精緻無暇的笑容裡,帶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約的悲切。
即使你也失去了你最珍惜的一切,你也不可能理解我說這話給你聽時的心境。
因爲那個親手將我至於這般境地的人,他就是你啊,風歸影。 見她以沉默不語,風歸影一時明白過來:不停的追問,只是讓眼前之人陷入對以往痛苦往事的追溯中的過程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目的,我又何需多加干涉?他於是瞇眼望向石牆高處的缺口,想要扯開話題:“湘君你看,那裡缺了塊磚頭。”
湘廣陵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卻瞥見風歸影的笑容裡隱約的不解與擔憂,於是喚道:“風君。”
“你看,今天天氣很不錯呢。”
“風君。”
“難得在這種鬼地方還可以見得到陽光……這麼說來,廷尉獄比那些暗無天的地牢要好上許多呢。”
“風君……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麼?”湘廣陵打斷他,忽而笑了起來,她的笑容裡透著一絲隱約打斷落寞,“風君難道不怕我會說,那個人就是你?”
“啊?不可能是我吧。”看她神色不好,風歸影只擠出一臉吃驚狀,可憐巴巴地湊了過去,“就算真的是我吧。面對我這等爲了英雄救美而身受重創的好漢,面對你眼前這個面如冠玉俊朗挺拔的潘安第二,你真的下得了手麼?”
“撲哧”一聲,湘廣陵終於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凝視他湛藍色的眸子,精緻的五官倒映在那一灘明亮澄澈的湛藍中,卻破碎成一片清冷。“就是風君又如何?想殺風君的人多不勝數,多我一個,卻也不算多。”
“這樣嗎?”風歸影略一挑眉,清亮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既然湘君捨得殺我,那我還是乖乖受死好了——不過湘君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死得好看一些,舒服一點麼?”
湘廣陵低頭不語,冷不防冒出一句:“油炸。”
“我說湘君,你是餓壞了想吃油條麼?不過我這般模樣,炸出來的油條也肯定是不好吃的……”
“清蒸如何?”
“清蒸聽起來還不錯。不過湘君,聽說清蒸很講究火候的。選料不說,你一看就知道我是清蒸的好料了吧?問題在於到哪裡尋配料,你要知道,一般的配料是不配和我一起清蒸的——還是算了吧,沒有適合的配料,抑或湘君願意做配料陪我一起蒸?”
“風歸影!”
“好好好,你別生氣。記不記得我說過,用手指著人家鼻子直呼其名是很不禮貌的。哎呀別這樣瞪著我,湘君紫色的眼珠子瞪那麼大會顯得特別恐怖的……”風歸影深吸一口氣,大義凜然道,“好,既然湘君這麼想我死,我自我了斷還不行麼?”
湘廣陵抿嘴輕笑,看著他變著法子哄自己,一時倒也不禁樂開了懷:“風君懂得燒烤麼?我想吃燒烤。”
“烤雞烤鴨烤野豬我都會,但是自己烤自己真的很有難度吧。而且我皮粗肉厚,恐怕要烤幾天幾夜才能徹底熟透,浪費了寶貴的柴火啊。”
湘廣陵絞著手指,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方纔是誰說如果我要殺他,他就會乖乖受死的?”
“是誰說的在哪裡?我怎麼沒聽見?”
“活剝!”湘廣陵已然向風歸影伸出了細尖的手指,每一個指頭都像吹毛斷髮的利刃一般,讓風歸影在這初秋時節裡生生打了個寒顫。“活剝。不用選了,直接活剝!”
“湘君吶,要好好記住我說過的話——隨便用手指亂指別人,尤其是我,對你殷切栽培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恩師風歸影,這可是很不符合禮數的……”
“我管你!剝了皮再說!”
風歸影只戲謔著擋開了那雙玉手,便聽得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自不遠處傳來。鋼靴與地面接觸時發出的沉悶金屬聲緩慢鈍重,在令人窒息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耳。
有人來了。
湘廣陵沒說話,她望向風歸影的神色變幻不定;風歸影回了她一眼,脣角的笑意驀地就消失不見了,那張剛毅瘦削的臉上只剩一片凜然,寒霜般的冷意悄然無聲的覆蓋了他整個面龐。
旭日升至中空,石牆缺口不知被什麼所遮蓋,天牢裡卻再也沒有了一縷陽光。
腳步聲驀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