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廣陵從白虎門出來,一眼瞥見了那隻換作“琉璃”的小貓。焚燒天地的烈火中,她孑然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怯怯地低聲嗚咽。
她從貓兒身旁走過,手中緊緊提著一個滴血的布包。粘稠的液體染紅了她的雙手,與那張蒼白得異常的臉比起來,更顯猙獰??伤樕蠀s沒有一絲表情,她知道自己從來不需要任何的表情。
經過琉璃所在的角落時,湘廣陵留了一步。她轉頭直視著那隻肥胖的小貓。湘廣陵就這麼直直的看著她,她歪著腦袋,烏溜溜的眼珠子回望湘廣陵。
“果然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最終都會離我遠去?!?
記憶流轉,貓兒似乎還是當初那隻蟄伏在風府後門口,一身泥水的可憐巴巴瘦弱貓兒。但她迅速長大了,瘦小的身軀變得瑩潤,毫無光澤的皮毛變得雪亮乾淨。到底是在哪一個瞬間,湘廣陵曾經幻想過帶著這隻貓兒,牽著那個人的雙手走過自己今生餘下的日子?
時間在瞬間定格。
小貓竟緩緩立身跟了上去。她頸項上用紫色的綢緞繫著一隻銀色的鈴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叮鈴作響。她看到了主人,再也沒有了一絲膽怯,一躍而起,飛奔到湘廣陵腳邊,望向湘廣陵的眼光裡飽含著無數的情愫。
“沒有人會救你了。你若是不想死,便自個兒躲一邊吧?!?
湘廣陵只給琉璃留了最後一眼,終於是繼續前行,不再回頭。
此生此世,再也無法回頭。
她一步一步,走向寂明喧留下的唯一一條通道——火攻之時,寂明喧只給風府留了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是風府的大門。從這扇門走出去的,都是風聽雨的嫡親部隊。他們數不清的私人部隊蜂擁而出,不畏灼熱的烈焰,也無懼皇軍的箭矢,竭盡全力用生命去守衛著這座威嚴的府邸。
鮮血瀰漫在整潔的地面上,一灘又一灘。喑啞的顏色在黑夜中看不清晰,只有那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味道不斷提醒著人們,這裡不再是往日**肅穆的風府,而是一個屠殺生靈的修羅場。惡鬼般的屠夫在這裡舉刀,斷裂的肢體四散開來,被烈火灼燒過的皮肉“噼啪”作響,發出一陣陣難聞的焦味。
圍繞著這個地方,淒厲的慘叫聲伴隨著刀劍碰撞的金屬聲此起彼伏,蜂鳴般震盪著每個人的耳膜,叫人禁不住想要捂住耳朵迅速逃離。
喧囂的打鬥聲中,滾滾而來的馬蹄聲打斷了衆人嗜血的狂熱。一聲傲然的吆喝響亮地迴盪在夜色中,帶著無比冷峻的音調,一時間鎮壓了所有人:“都給我停下來!”
不進食一向安靜的寂明喧,所有人都擡眼望去,朝著聲音的來源極目眺望。馬蹄聲漸漸近了,奔跑的駿馬捲起了一陣狂沙。而當塵埃落盡,衆人方纔看清楚急速而來的大軍——是御林軍。
寂明喧手下的皇軍像是被點燃了情緒般握緊了手上的兵器,他們如同他們的柱子一般以沉穩著稱,但在這久攻不下的情況下遇到援手,無論如何都是件令人士氣大震的事。
但他們再看清楚,笑容卻禁不住僵在臉上——御林軍身後緊跟著的,不是禁軍,而是豐年瑞帶領著的鎮北軍!
“站??!”寂明喧壓低了聲音,“站在那裡不要動。金絡,你告訴本宮,到底是你歸順了鎮北軍,還是鎮北軍歸順了你?”
“鎮北軍沒有歸順我,我也沒有投敵的打算。我來這裡,只是想要得到一個答案。”金絡冷冷道,“我要親自問一問風聽雨,也要他和安陽郡王對質,我要他們說出他們對我隱瞞的東西!”
“本宮不明白你的意思?!?
“殿下無須明白我的意思?,F在鎮北軍在我手上,雖說不是聽命於我,但我若放任他們對你動手,先別提能不能攻下這裡,殿下你恐怕也性命堪憂!”
“放肆!”寂明喧面色凜然,卻不顧身旁侍衛的阻攔,也不怕御林軍會反戈,策馬直向金絡走去,“你可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麼?以你現在的行徑,我可以定你一個午門抄斬的死罪!”
“殿下應該明白,現在站在這裡跟你說話的,不只是我,這裡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我既然敢在這裡跟你叫板,就早已有了死在這裡的覺悟?!苯鸾j看了一眼烈火熊熊的風府,冷冷道,“馬上滅火,我要見風聽雨!”
“如果我拒絕呢?”
“那殿下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金絡舉起手,狠狠做了個手勢。
“住手!”這是個蒼老的聲音。來自安陽郡王的聲音。
“孽子!你這個孽子!你竟敢做出這等天誅地滅的事?!”安陽郡王捂住胸口不住地咳嗽,他顫巍巍從馬車上下來,身邊的渡江雲馬上扶住了他。安陽郡王怒髮衝冠,顫抖著手指指向金絡,“爲父待你如此,你今日竟然想要忤逆爲父麼?!”
“義父和渡大學士來的可真是及時。渡大學士明白我的爲人,所以特意請義父來與風聽雨對質。這樣就好,現在所有人都到場了,我的疑問終於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苯鸾j轉頭看了華清淺一眼,又看了看她懷抱中已經止血的水雲遊,冷笑一聲,“若是清淺你敢騙我,你懷中的人馬上會變成一個徹底的死人。我說的話,你明白嗎?”
華清淺只是死死摟住水雲遊幾乎不帶溫度的身體,沒有答話。
寂明喧轉向華清淺,沉聲道:“清淺,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她說的事情,是殿下你所不知道的?!必S年瑞策馬上前,“這件事左僕射大人知道,八桂知道,我也知道。但我們一直信守著對左僕射大人的承諾,從來沒有泄露半個字。我們都清楚,這件事若是讓金絡知道了,安陽郡王一定會殺了他。”
他也轉向華清淺,嘆息道:“郡主既然知道,也該猜得到今日之境,你又何必說出來?!”
華清淺幾乎是喃喃的,聲音低不可聞:“至少我不能讓他死……豐年瑞叔叔,我不想讓雲遊哥哥死,這跟你們不想讓金絡哥哥死……這是一樣的心境??!”
“絡兒,你別聽清淺胡說!她是瘋魔了!爲父這些年對你怎麼樣,你還不明白麼?現在清淺是爲了救人,纔會跟你說那種話的。你仔細想想,若風聽雨真如她所說,當時他爲什麼不來救你?爲什麼在困境中救你的人,反而是爲父?”安陽郡王顯然已經知道自己處於什麼位置,眼前的金絡若是處理不好,絕對會成爲一個**煩。
他捂著胸口斷斷續續地咳嗽:“絡兒,這些年爲父對你如何,你看得一清二楚,不容爲父多說。難道你爲了那些虛無縹緲的話,就要將自己陷入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境地嗎?”
“義父的話,孩兒全都明白。孩兒不是不相信義父,只是想要確認。若真的是義父撒謊了,那才真的是把我陷入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境地?!苯鸾j沉吟片刻,忽而朗聲朝自己的手下喝道,“你們都給我退下!無論今夜結果如何,我絕對不傷害義父!今夜之戰,我御林軍不再插手!”
他面向寂明喧,冷冷笑了:“這樣,殿下該安心了?!?
豐年瑞也望向安陽郡王,沉聲道:“你守不住這個謊言的。一個用謊言騙來的兒子,終究還是會離開你?!?
華清淺也看了他一眼,擦乾了臉頰沾染了淚水:“父王,求求你,告訴金絡哥哥真相吧?!?
“你們,你們都逼我……”安陽郡王踉蹌著後退兩步,顫抖著逐個指向這裡所有人。“你……我把你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到頭來你竟然相信這幾個人的一面之詞!你寧願相信這些人,都不相信待你視如己出的義父!”
金絡沉默無言,寂靜得如同一塊寒冰。
“還有你!你是我的親生女兒啊……你竟然爲了這個人背叛你父親!他是誰?他不過是一條狗!他是風歸影身邊的一條狗!難道親生父親那還不如路上撿來的一條狗?!”
華清淺低頭不敢看她父親,澄澈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水雲遊慘白得嚇人的臉上。
他哈哈大笑起來,又伸手指向豐年瑞,咬牙切齒:“你以爲逼我說出實情,你們就可以逃脫!你妄想!你妄想!風聽雨和我鬥了那麼多年,他害死的人難道比我少?!清雅是他害死的,你讓他記清楚,讓他記清楚,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人,寂國的清雅郡主,就是他親手害死的!”
“好,你們讓我說,我就說!老夫要把這些年來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他止住了咳嗽,驀地直直站在那裡,目光依次掃視過金絡,華清淺,水雲遊,豐年瑞,渡江雲和寂明喧,最後死死定格在風府那扇敞開的大門中,不再轉移。
濃烈的煙火中,一個堇色的身影緩緩而出。她的腳步極輕,面容淡漠,蒼白的面龐在狂舞的紅焰下顯出一種若有若無的透明質感。
“不用說了。”她將手中的布包狠狠擲於地上,聲音如同她的面容一般淡漠,“以前來不及說的,現在沒機會說,以後也就不必再說。”
染血的人頭滾落出來,粘稠的液體染滿了一地。
“風氏謀逆,已然事敗。”湘廣陵擡眸望向寂明喧,“我已經幫殿下,殺了這個叛賊?!?
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將會永遠,徹底地失去風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