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進,有誰安靜地踱步進門,撿起了地上的一片碎玉。
“從來未曾得到的,又如何算是失去?”
玉色瑩潤,反射出一種剔透而柔和的光芒。來人凝視著怔怔坐在地上的湘廣陵,許久方又輕聲喚道:“陵香。”
她遠遠遞給他一顆核桃:“這核桃炒焦了。”
“我不該放你回去他身邊的。”
她見他沒有伸手去接,又把手縮回去:“其實我不怎麼喜歡吃核桃,我只是喜歡看著裡面的果仁一點一點,慢慢地出現……”
“他心中癡戀著的不是你。”他嘆了口氣,“我跟你說過的,他遲早還是會殺了你的。”
她把果仁塞進口裡,沒有再說話。
“你讓我屯兵,你讓我棄子,你讓我不要管你。”他打開了摺扇,頓時清風滿懷,“你本來想著要跟他遠走高飛,抑或是死在一起。你已經忘了,你忘了你是凌國的陵香公主。”
他上前幾步,屈身蹲在她面前:“你忘了,可我不曾忘卻,這個天下之人也全部不曾忘卻。所有人都要殺你,只有我,我永遠都會保護你。”他把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口,溫柔地親吻她的眉毛:“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不會背棄你。”
湘廣陵低著頭,任他的大手摩挲自己的臉頰。
每一步都是逼著她走的,從來都是。這麼些年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好好的爲自己活一場,可是現在她想自私一點爲自己而活,卻終究沒有人願意給她這個機會。
“你來這裡,不僅僅是爲了見我一面吧。”她突然擡頭,淡淡道,“北疆的情況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畢其功於一役,此次不成,我國再也沒能力奪回北疆,也不可能光復先祖輝煌,與寂國抗衡。”他也迴應一個清淡的笑容,“我要來這裡,自然不可能只是爲了見你。殿下如此聰明,又怎麼會猜不到?”
“猜不到。我很累了,我累的時候,什麼都猜不到。”
“寂國王都美女如雲,溫香軟玉,我不過流連醉香樓一晚,手擁美人,可就沉迷溫柔鄉,樂不思蜀了。”畫樓空低低笑了起來,笑容裡瀰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我樂不思蜀,不願歸去,真恨不得要把整個寂國都收歸囊中。”
“拱衛寂國國都的鎮國軍分佈在國都周圍各郡,總數八萬,王城禁軍兩萬,御林軍三千。我們絕對不可能把整個寂國吃掉。搞不好最後被吃掉的是我們。”
“我不過是說笑,陵香你又何須如此緊張?”畫樓空撿起了滾落地上的核桃,核桃在他的手冢瞬間變成了飄落的粉末,“此時不比當時。自從冷無涯叛亂,凌國的勢力大打折扣,我們早已經步入寂國了。我也知道我們的力量不足以吞掉整個寂國。但看著這麼美味的一塊肥肉在別人口裡,自己卻只能守著碗中的鹹酸菜,誰又有可能甘心?”
“因爲這樣纔有殺戮。那麼,在侯爺心裡,殺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畫樓空看了看自己乾淨的雙手,淡淡道:“也沒什麼感覺,不過是覺得弄髒了雙手罷了。”
“那麼,那些錯殺了的人呢?”她不待他回答,悠悠道,“我常常會想,有些人是不該殺的。他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在我手上,而他本來是不該死的。他自己也有至親的愛人,有很好的朋友,有安定而祥和的生活。而我卻殺了他們,我殺了一個人,他的愛人會傷心,他的朋友會難過,他所渴望的生活就都全部消失了。我不過殺了一個人,影響的卻是許許多多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陵香,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有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以前我是爲了淩氏,後來是爲了凌國。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真的可以改變什麼。”
“你殺一個人,是爲了救另一個人。沒有戰亂,你不殺寂國的平民,你是救了他們。可你就忍心看著自己的自民活生生地餓死嗎?你忍心看著他們在饑荒中痛苦地掙扎?”畫樓空看了她一眼,“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的願望是一個大夫,我想救很多很多的人。可是後來,我發現僅僅靠我的醫術,我也不過能救活一兩個人。我要救他們,終究還是要以殺戮爲代價。只有在戰場上千軍萬馬,殺掉我們的敵人,我纔是真正救了那些苦難中的百姓。”
“千軍萬馬在我麾下,總會有殺錯的人,做錯的事,可是漸漸的也會麻木了。人總是要死的,打仗更是要死人。不過有些人死得莫名其妙,有些人死得理所當然罷了。”他伸手想去撫摸湘廣陵的臉頰,手卻終於懸在半空,不曾到達終點。
“我這一生,本該是個救死扶傷的大夫。”他垂下手,站了起來,“可我最終走上的卻是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我走上了這條路,就再也沒想過要回頭。”他轉過臉俯視坐在地上的湘廣陵,忽而微微一笑,“我的手上染滿了那麼多無辜者的鮮血,難道我還能洗乾淨麼?”
“洗不乾淨了,怎麼洗都洗不乾淨了。”他長嘆口氣,“你離開以後,我常常會想起你以前的樣子。以前你也不會不開心,可你不會刨根問底。你對什麼都不在意,你只是一聲不吭地做完暗殺團所該做的事情。那時候的你是最純粹的。有時候我都在想,或者對於你來說,沒有脫離暗殺團,永遠生活在那個純粹的地地方,等待著殺人與被殺,這纔是你最好的歸宿。”
她立身而起:“你想讓我重新回到暗殺團?”
“不,你回不去了。有人教會了你一件事,所以你回不去了。”他“我來這裡,是讓你殺一個人。最後一次,不要敗壞暗殺團的名聲。”
“你要我殺誰?”
“風歸影。”
湘廣陵沒有說話,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稍稍一動,但最終她還是道:“什麼時候?”
“儘快吧。山坡羊已經起兵,北疆的消息不日即將達到。”湘廣陵那一瞬的顫抖倒映在那雙銀色的眼眸中,卻被有意識地忽略,“殺了風歸影,豐年瑞就是主將。不費一兵一卒,我們可以全然得到北疆。”
“是豐年瑞。”
“是。想不到吧,對風聽雨忠心耿耿的豐年瑞大將軍竟然被我收買了。不過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從來就不是人可以預料到的。世事難料。”他忽而一笑,背身朝門外緩緩走去,“你與風歸影,亦是如此。殿下覺得我這話,可有說錯?”
湘廣陵突然低聲喚他:“空。”
他回身,銀色的長髮流輝四溢:“今天是什麼日子?殿下倒想起我的名字來了?”
“我想重回暗殺團。”
“我說過了,有人教會了你一件事,所以你回不去了。”畫樓空脣角一勾,微微一笑,“其實你根本不想回暗殺團。你不過是想問我,那件讓你回不去的事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
“我現在不告訴你。終有一天你會懂的。”
他不再留步,轉身慢慢離開了。再望蔚藍的天空,卻見天色陰沉幾欲下雨,厚重的雲層壓得人透不過氣。
一陣陰冷的風掠過,捲起了地上凌亂的落花。
畫樓空不禁喃喃開口:“暗雲密佈,亂花迷眼。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