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廣陵被押到另一間牢房內。
與那邊陰暗潮溼的環境相比,這裡燈火通明,明亮的火把將一切都照得一片雪亮,陳設的所有物品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事實上,這樣充足的光線不過徒然增加被用刑者的恐怖感罷了——牢房的一側凌亂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刑拘:鏽跡斑斑鍘刀,閃亮如新的夾棍,長短不一的敲撲……大多數刑具因爲長年無人使用而鋪滿了鏽跡,久置的猩紅變成了一片喑啞的赤色,塵封的血色與褐黃的鏽色融合在一起,成爲這些陳舊的刑具最顯著的特徵。
那兩個獄卒使勁一推,湘廣陵直直的被推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吃力地揉了揉撞向石磚後發痛的肩膀,隨即安靜地坐了下來,甚至一眼都沒有瞥向那些刑具。
“湘廣陵,你還是求饒吧。難道你希望自己的鮮血染紅這裡?”
她望向地上乾涸的血跡時面無表情,金絡抓起她的頭髮使勁往後拉,她也還是一樣的面無表情。
在凌國的時候,每次對待重犯,我都是用的這些刑具。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被用上,真是可笑。
“你不說話,但那絕對不能掩飾你對這裡的恐懼!”金絡一腳踩上她的膝蓋,接著便是一腳又一腳的猛踹,骨頭與骨頭碰撞在一起,一陣陣的咯咯作響,“強裝鎮定是沒有用的,你該知曉,在這些刑具面前,屈打成招不是難事!”
“金絡,你千萬要記住,不要讓我活著出去。不然,你踢過我的每一腳,我是絕對會雙倍奉還的?!?
你踢過我的每一腳,我會以你寂國的人命來奉還。每一腳,以千人的性命,連本帶利雙本奉還!
湘廣陵這樣想著,便笑了起來,她笑得莫名所以,笑得金絡惱怒地拽起她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喝道:“你別以爲你是七品以上的官員我就不敢對你用刑!我告訴你,這裡有無數個方法,能讓你生不如死!”
湘廣陵掙扎著想要掙脫那隻鷹爪般的手,可拿鷹爪盡頭大得很,她怎麼也無法掙脫。不知爲何,這一下恫嚇以後,湘廣陵的神色卻更顯得意了:“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這種戲碼我懂的比你還多,要不我們換個位置,你來當囚犯,我演示給你看?”
“不見棺材不掉淚!果然和風歸影志同道合,非一般的嘴硬!”金絡惡狠狠地向身旁的獄卒吆喝了一聲,惱怒得幾乎要跳起來,“你,去拿杖棍來!還有,拿一牀棉被!”
那人眼見金絡一臉怒火,也不敢多問,急急忙忙退下去拿來了棉被和杖棍,不稍一盞茶時間便已回來了。
“湘大人說自己通曉用刑之法,那你絕對知道這兩樣東西是幹什麼用的吧。”金絡看著湘廣陵微微發青的臉色,得意地笑了笑:“湘大人要不要試一試?我可以保證,這種杖刑,絕對不會露出一絲的傷痕?!?
先用棉被把人裹起來,然後拼命地打。所有的力度均會化成內傷,最多就吐上幾口血,絕對不會在人的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受刑者全身上下的肌膚都是完好無損的,金絡可以說他什麼都沒做過,自己身上的內傷,是自己屠殺御林軍的時候留下來的罷了。
湘廣陵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自己也是經常對那些無辜的囚犯動刑的劊子手,這樣的場面見怪不怪,可到了自己身上,也還是會覺得陣陣恐懼。
這樣的場面,原來總是會輪迴的。
所以金絡,你最好祈求上蒼,別不小心落在我手上了。否則,我絕對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金副統領何必氣惱?我不過是和你開個小小的玩笑罷了?!毕鎻V陵長吁了口氣,賠笑道,“你我皆是同屆狀元,又何必爲難對方?”她順勢做了個作,“我自然是想要活下去的,敬請金副統領賜教。”
“很簡單。指證風歸影,他是殺害御林軍與慶大人的兇手,而你則是被他所逼,成爲他的幫兇。”看湘廣陵似是屈服,金絡臉上的笑容愈發跋扈了,“事成之後,我可以給你足夠的下半輩子過活的銀子,你從此遠走高飛,這件事與你再無瓜葛。”
你當我是傻子麼?風歸影殺害御林軍與慶同天,而我是他的幫兇——謀殺朝廷命官的重罪,足夠我死一百次了!那些銀子,留給我當陪葬品還差不多?
湘廣陵的紫發滑落下來,遮蓋了她的面容,沒有人看得見她現在的表情。許久,她突然擡頭直視金絡,聲音清淡,一臉的似笑非笑:“那麼,如果我活膩了,又不捨得讓風歸影死呢?”
“他根本就不可能活著離開廷尉獄!”金絡又是一陣不屑的笑聲,“你若想救他,那便只有陪他一起去見閻羅王罷了!當然,你若活膩了,我可以送你們一同上路,黃泉路上過奈何橋時,別忘了下輩子投胎再共聚一堂!”
湘廣陵凝視著金絡的笑容。那個近乎瘋狂的笑容,自己也曾經在那裡看到過。她隱隱生出一種熟悉之感,可那笑容像是隔了層紗一般看不真切。待她反應過來,方知這般笑容爲何如此熟悉——那是何其強烈的慾望與仇恨,強烈得就像深埋地下多年的熔巖,一有機會,就要全數噴涌而出一般。她於是道:“金絡,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聽得湘廣陵直呼其名,金絡挑了挑眉:“你問?!?
“你恨風歸影嗎?”
“恨?哼,這個人還沒有資格!”金絡舉起案上的酒壺,斜斜斟了杯酒,“我一點都不恨他,不過只有我,方纔有資格將他置於死地!”
看來風歸影的仇家真不是一般的多。湘廣陵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告訴你亦無妨。我恨的人,不是風歸影,是風聽雨!”他倒了杯酒遞給坐在地上湘廣陵,見她沒有伸手去接,又將酒盞端回來,“我父親金戈,前鎮西大將軍的事蹟,你應該有聽說過吧?那史冊青史裡說的我父親積勞成疾英年早逝,那不過是些屁話!他是被毒死的!他是被自己的心腹部下下****害死的!我父親對那人委以重任,到頭來他卻被風聽雨的錢財收買了,親手毒死了我父親!”
“那時候我還很小,我什麼都不知道。風聽雨上奏朝廷說我父親功勳赫赫,希望朝廷將我撫養成人,我還以爲他是我們金家的大恩人!但是後來我知曉了,這個假仁假義的老賊不過是在惺惺作態,做戲給天下人看罷了!”金絡猛地用力一甩,白瓷酒盞便“哐啷”一聲,全數碎成了瓷片,“他勢力龐大,我知道自己扳不倒他,可我不甘心!我殺不了他,但我總可以讓他試試喪子之痛!他讓我幼年喪父,我要讓他老年喪子,讓他也常常喪失至親的痛楚!”
湘廣陵說不出話來。她看著眼前的金絡,彷彿間像是看到了自己一般。近乎瘋狂的笑容完美地呈現在他年輕的臉上,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狀態。
“怎麼,你說不出話來了?是吧,連你都覺得風歸影是父債子還,死有餘辜吧?!哈哈,哈哈哈!”
她搖了搖頭:“你瘋了?!?
“我沒瘋,瘋的人是你!所有幕僚都知道風歸影要倒臺了,他遲早是要死的,可沒有人願意救他!連太子都遲疑著不能插手,只有你一心一意地跟著他,以爲自己可以藉此飛黃騰達!你說,瘋的人是我還是你?!”
湘廣陵吉伸手取了個酒盞,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沒有說話。
“你還記得飛龍湖的那一晚嗎?我記得那天晚上你躲在角落裡和風歸影喝了一個晚上的酒,而我,則坐在自己最痛恨的人身邊,假惺惺地笑著閒聊了一個晚上。那時候我真是很羨慕你,慶同天推薦你,風歸影看重你,你不必帶著面具辛苦地過活;你身上沒有揹負著血海深仇,沒有我這麼多年寄人籬下的苦悶與不甘。”他長嘆了口氣,“湘廣陵,你要的不過是榮華富貴的。你替我完成這件事,然後我給你足夠的錢,你遠走高飛就是了,又何必要讓自己趟這渾水?”
湘廣陵又倒了杯酒。澄清的酒液倒影著四周的燈火,一瞬間卻也影影綽綽,不再清晰。她想起了母親殉葬時悲慼的眼神和無望的話語;她想起那個從邊疆帶回來的毫無生氣的至親頭顱;她想起了十二歲那年的“朱雀之變”,那染滿了自己雙手的殷紅血液和令人作嘔的濃腥;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最終這一切卻模模糊糊但成虛幻,匯聚成風歸影那雙湛藍色眼眸中清亮的色彩。
如果這般深沉的仇恨也不能算做仇恨,那我這麼多年一直苦心經營與謀劃的到底又能算什麼?
湘廣陵突然笑了起來。
“我跟著他是爲了飛黃騰達?金副統領,你不要說笑了。”她端過酒盞又喝了一杯,笑容裡充斥著嘲弄與譏諷,“我跟著他既不爲名利,也不圖富貴。圖的不過是……”
她說著說著自己也就停下來了,覺得自己十分可笑。不圖名不圖利,那我圖的是什麼?莫非真的就只圖與他彈琴賦詩,煎茶煮酒,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一輩子麼?
他是風歸影,他是寂國的鎮北大將軍寂國的戰神風歸影,無論他對她多好,待身份敗露水火不容之時,他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揮刀向她砍來的。都是假的,那些飲酒沏茶,撫琴聊笑的日子,都是假的。這一切,從來就沒有真實的存在過。
都是我自己在虛情假意地演戲罷了。她於是道:“即使你說得再動聽,也不可能打動我的。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金絡看了她一眼,長嘆了口氣:“你不怕死?還是風歸影,真的值得你爲他去死?”
“你把這些事都告訴我了,無論我是否幫你,我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事成以後,我必定會被當做風歸影的同黨一同處死;倘若事敗,爲了不牽連你自己和你背後操控的那個人,你還是得殺我滅口?!?
“事成之後,我會放你走的?!?
“你錯了,金絡,你根本就不該放我走!”她踉蹌著站起來,冷笑道,“終究還是金戈的兒子,忠厚大義心存仁慈!難道那個人沒有告訴你,不能讓知曉你秘密的人留在這個世界上麼?我知曉了你那麼多秘密,一旦我把你的隱晦之事公之於世,你又該如何是好?!”
“那你現在的意思又是什麼?你活得不耐煩了,想讓我現在就殺了你?”
“我跟你說這些話,是因爲想要你知道,在這個風雲不定的朝野,不存在所謂的仁慈,仁慈只會給自己招來麻煩!”她恥笑般看他一眼,或者說,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你和很久以前的我很相似,只是你還太年輕,你看不清世道的混沌與不堪?!?
“你看不清你身邊的人的真正目的。”她長吁了口氣,“我不管是誰給你設下這個局,但你自己想想,那個教唆你走這步棋的人真的是爲讓你完成報仇的願望,而不是利用你?在這個朝廷裡,根本不存在無緣無故的幫助!”
“你住口!你沒資格這麼說!他待我恩重如山,把我當做自己的親兒子看待,沒有他,就沒有我金絡今天!”金絡幾乎要暴跳起來,“我不許你這樣說他,你不配!”
湘廣陵驀地明白過來,隨即便是一個瞭然的冷笑:“原來是安陽郡王!”
金絡這才明白過來,知曉她方纔娓娓道來的話語不過是激將法,惹怒自己好讓自己能把背後主謀說出來。陰險至極!這樣的人,纔算是真正的陰險至極!
“金副統領,這個朝廷,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感情。風歸影和我的友情不是真的,安陽郡王與你的父子之情,也絕對是假的?!?
“你胡說!你說你看得清明,你說沒有真正的感情存在,那你爲什麼還要捨命陪風歸影進來?!”金絡用力拍了木桌一下,震得酒杯裡的液體都被搖曳得幾乎要盪漾出來了,“別忘了,是你自己說的,天子堂上,不需要感情這種東西!”
“是的,根本就不需要。有一天,也許我也會走到親手殺他這一步;只是風歸影還欠我一個承諾,在這個承諾達成之前,他還不可以去死?!毕鎻V陵立身而起,猛地把手中的酒盞摔在地上,“再賭一局吧。無論你事成事敗,我答應你,決不把你的秘密說出來?!?
金絡也站了起來:“賭什麼?”
“賭風歸影,捨不得讓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