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顏期間出去瘋了幾天,又恢復(fù)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裡,銅鏡也被再次鎖了起來。袍子做的倒是快,只用了十九日便把上面層層疊疊、競相爭豔的牡丹繡完了,整件袍子在剪裁上頗爲用心,君顏把這些都歸結(jié)爲‘這幾日無人上門叨擾’的結(jié)果。
嘆息著把袍子掛在梅竹板式的屏風(fēng)上,仔細進行最後的修剪。袍子質(zhì)地細滑柔順,皮膚貼上去就像是在沐浴。
東西做完了自然是該送出去的,可事情發(fā)展總讓人想不到,誰會猜得到準備禮物時的心情會和禮物完成時的,截然不同。
“姑娘。”
君顏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轉(zhuǎn)頭看向正在門口站著的小丫頭......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怎了?”
君顏蓮步輕移,神態(tài)自若的走到圓桌旁,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了另一邊,隨後又倒了一杯給自己吃。見小丫頭神情之間還帶著幾絲不自然,便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過來坐。
小丫頭坐到君顏對面後,反而愈發(fā)靦腆,一直在說些有的沒的,君顏便耐心答著,兩人都不曾提起往日的尷尬和冷戰(zhàn),“姑娘又做了袍子?”
“哦,好幾日了,再不做好都快把自己愁壞了。”說完還呵呵笑了兩聲。
“有何可愁的,姑娘針法技巧高超、天下無二。”
“淨(jìng)拿好聽的糊弄我,這幾日我看到這件袍子腦仁就疼。”
“姑娘果然又研究出了新針法,這麼用心是要送給哪位公子呀?”小丫頭說到“公子”二字,眼睛都隨著亮了起來。
“你這丫頭,果然正經(jīng)不了多久就暴露了本性。”
“好姑娘,只告訴我姓什麼就夠了。”
兩人吵鬧了一會兒,君顏還是如實說出,“是給月白的,她自來了地府日日替我奔波、夜夜爲我操勞,我卻未曾表示過謝意,心中始終過意不去。”
小丫頭突然愣住了,兩條秀氣的眉毛緊緊擰在了一起,“姑娘…姑娘的袍子是送與月小姐的?”
君顏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兩隻眼睛轉(zhuǎn)啊轉(zhuǎn)就是不敢伸出手摸一摸,“這、這......?”君顏抖著胳膊指了指自己映在銅鏡中的模樣。
小丫頭卻明白她的意思,“是真的,姑娘。”
君顏終於還是撫上自己的臉頰,皮膚緊緻光滑有彈性,不再是原本鬆弛的模樣,這幾日雖看到自己雙手不再似之前枯槁模樣,卻也從沒想過臉上也能做到返老還童,這幅場景讓她這個未見過這般場面的婦人,終於繃不住。
身子也顫抖,牙齒也發(fā)顫,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鼻子酸澀的發(fā)疼,開始只是沉默的任眼淚在臉上滾落,慢慢抽噎起來,最後忍不住伏在桌子上放肆宣泄。
君顏有許多不懂,甚至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傷心什麼,好似一夜白髮和臉上深刻的皺紋沒有了之後,她和六生唯一的一絲牽扯也跟著消失了一般。心裡卻又是實實在在渴望能夠回到如花美貌的模樣,心裡的矛盾和糾結(jié)不斷拉扯,什麼結(jié)果也找不到。
“小丫頭,我是不是做的太不好了?”
“姑娘今天不是心情挺好,怎麼突然說到這個?”
“沒什麼。”
“姑娘還是在介意沒能送出去那件袍子?”
君顏慵懶的臥在美人榻上,歪頭疑惑的看了一眼小丫頭,剛想爲自己辯解些什麼,隨後釋懷,“自然。”
“姑娘與月白小姐命中有奇緣,自會有機會補了這遺憾。”
“小丫頭倒會安慰人。”君顏又轉(zhuǎn)回頸子,閉上了眼睛,手裡的團扇卻是慢悠悠的一刻沒停。小丫頭擡頭剛想說些什麼,看到這一幕,又覺得忒也妖媚惑人,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她不會再到地府了。”說著又睜開眼睛,懶懶轉(zhuǎn)頭看向正在啃雞爪的小丫頭,只覺得孩子心性。
“那姑娘就去天上好了。”
君顏原本打算閉上的眼睛又重新睜開,看了眼仍在悠閒啃著雞爪的那個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好像她一直都是這副沒有煩惱的模樣,沒心沒肺的活著。“你說什麼?”
“光天伯伯。” 君顏也算摸清了這個老頭的脾氣,故意做了低眉順眼的模樣給他看,其實真的回憶起來,君顏生前早就將各種禮節(jié)刻在心中,可在這地府待了不到一年,就將以前繁複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丟棄。
“丫頭來了。”
聲音飄渺,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樣的回答讓君顏頗感驚訝,嗯,有個詞應(yīng)該叫做,受寵若驚。
果然不多久衣袂飄飄的老頭就現(xiàn)了身,看到君顏時卻是怔住了,而後若無其事的坐在圓桌旁邊,不經(jīng)意的又瞄了一眼君顏。君顏有事相求也不敢多問,老頭接過君顏端來的茶杯,呼啦呼啦的喝了一口才出聲,“前些日子聽小彬提起你,”
君顏一愣。
“說你容貌上有了許大變動,如今看來,卻是不覺。”老頭性子直,這話已經(jīng)算是委婉的很,君顏適時接過話來,“炎公子所言句句屬實。”
低下頭給老頭的茶杯續(xù)滿了,才繼續(xù)道,“一夜白髮,形若老嫗,手似枯槁。”
老頭安安靜靜的吃起了茶,屋子裡突然陷入了死寂,君顏感受到氣氛突然的變化,心裡對自己一陣捶打,怎麼能把氣氛變成這幅不死不活的樣子,還怎麼說出來自己的來意。
可君顏錯估了光天老頭的脾性。
“你想去天上找孟婆子嗎?”
君顏聽了這話,心虛的點了點頭。算是吧。
“也好。”老頭放下茶杯,語重心長的說完這兩個字就走出去了。
君顏知道自己又該走了,老頭從來不會送客。只是不明白老頭怎麼突然提起孟婆子,心中又覺得對孟婆子有些愧疚,就這麼利用了老人一次。
君顏回去的時候聽到自己房中的動靜,一把推開門便走了進去,果然就看有人端坐在圓桌旁,這幅氣質(zhì)非凡的模樣還真是讓人頗爲著迷。
“白公子。”
那人望著君顏點了點頭算是迴應(yīng),“聽小丫頭講,你去了光天伯伯那裡?”聲音自嘴邊滑出,永遠都是那麼動聽,君顏愈發(fā)的想知道在那副面具下,究竟是一張怎樣的臉。
君顏蓮步輕移,走過去之後便咧開大大的笑容,“光天伯伯問我想不想去找孟婆子。”果然白鬼微微驚訝,過一會兒又歸於平靜。
“六生不在地府的事情,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他還是那副平靜模樣,袍子上半點灰也沒沾上,聲音明明好聽的要人命,卻總是能最無情的戳穿君顏的面具。
“你怎麼猜到的?”君顏臉色露出一絲尷尬之色。
“上次去人間捉回那幾只厲鬼,費了不少功夫。”白鬼停頓了一下,“回來就聽說了你的事情,能爲他這般經(jīng)歷,怎可能不會去上天入地。”
“是十八層地獄的那幾只厲鬼? ”
“是啊。”白鬼的聲音很輕,落在君顏的心上卻有些沉重,她便低著頭不肯說話,舔了舔自己的脣想說些什麼,又覺得還不如就這樣不說的好。
月白也好,孟婆子也好,全都是藉口。小閻王、炎彬、白鬼、小丫頭、光天老頭,也不過是路人,她最終的目的只有六生,途中付出再多感情都是枉然。
“魂林安”還是燈光大作的模樣,說書聲遠遠傳來,吆喝聲倒還算安靜,有一聲沒一聲的湊個熱鬧,街上的人也是有一個沒一個的,勉強算是個集市。
君顏扒拉了幾下自己的頭髮,皺著眉挑了幾種綵線,又拐去了一家頗爲上檔次的店鋪,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廝跟著君顏走了出來,小廝手上抱了兩匹顏色偏素的布料,一看就是上等貨色。
君顏轉(zhuǎn)過身對那小廝說了句什麼,小廝機靈的應(yīng)了就小跑著走開了。君顏繼續(xù)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逛著,想著也沒什麼好逛的了,就要回去的時候路過了一家茶館。
看了一陣,不時有說書聲和喝彩聲從裡面?zhèn)鞒鰜恚佉膊恢酪灰M去,心裡只覺得不妥。自己被過去拉扯的太緊了,終究還是要分開的,又何必多留幾分情,傷人傷己。
可一路回去,腦子還是在用力的拉扯,告訴自己她是一個怎樣冷血、自私的人。她的心不舒服極了,整個人都陷入了自我譴責(zé)中,眉頭一直皺著,一刻也沒舒展開。又想起那日與白鬼的對話:
“上次去人間捉回那幾只厲鬼,費了不少功夫。”白鬼停頓了一下,“回來就聽說了你的事情,能爲他這般經(jīng)歷,怎可能不會去上天入地。”
“是十八層地獄的那幾只厲鬼?”
“是啊。”
君顏只覺得喘不過氣,爲什麼偏要這般的折磨她呢,前幾日這些人不是都忘了自己的存在去找了月白麼,她好不容易知曉了六生不在地府的消息,還回來對她講起這些過往做什麼呢,她一點也不想記得,更不想深入去分析什麼。
可那些被剝開的真相卻一股勁的往她腦子裡鑽。
十八層的厲鬼呵。
她怎麼可能忘記,只是一直在逃避這個看似與她無關(guān)的問題,當(dāng)初她在光天老頭那裡醒來時沒看到白鬼和炎彬,心裡便隱隱不安,果然是這樣,果然是這般。
那幾只厲鬼跑出十八層地獄,定是與那日的事有關(guān)。聽那賣布小廝描述,白鬼爲了捉拿幾隻厲鬼受了重傷,炎彬還因此專門拜訪了東海 。
卻覺得問了也是白問,她終究還是會選擇離開他們。爲了六生。
六生不在地府的事情,她也是聽來的啊。那日,她一人在屋裡繡了半天的霓裳,只覺得心煩意亂,與小丫頭吵架之後也還沒和好。他們都圍著月白轉(zhuǎn),月白也沒告訴自己半點有用的消息,她實在在屋裡呆不住,便出去亂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小閻王的居所。
她發(fā)誓自己真是無意間聽到炎彬和小閻王的談話,他們說了很多,可她只聽進了一句。
“月白走的匆忙,怕是玉帝催促的緊。”
“只希望她能把消息傳達給孟婆子。”
“說起來,也不知道孟婆子見到六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