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有愁雲(yún)慘淡的、就有歡天喜地的。
就在文丞相孑然而過青雲(yún)道的時候，昭武帝卻在乾明宮中興奮的手舞足蹈。只見他一邊大步在屋裡踱著圈子，一邊揮舞著雙手，做出些奇怪的動作。那張總是白颯颯的臉上，居然因興奮而生出了些許紅暈。
秦雷和卓言靜靜站在一邊。看昭武帝一會兒仰天長嘯、一會兒淺吟低唱。秦雷有些不明白，小聲問道：“陛下唱的什麼？”
卓言低眉順目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秦雷點點頭，皮笑肉不笑道：“豪氣……”心中卻哂笑道：‘得瑟個什麼勁兒啊……’對於昭武帝摘桃子這件事，他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卻依舊憋了一肚子氣。
好半天，昭武帝才從自我陶醉中醒過來，對秦雷放聲大笑道：“雨田啊，朕今兒是真高興，陪朕喝酒去……”他今天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把便宜佔盡，實在是不得不開懷、不得不暢飲哇！
秦雷乾笑一聲道：“孩兒求之不得。”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好在昭武帝自己吃肉，還沒忘了給他點湯喝。
卓言聽了，輕聲道：“陛下，偏廳已經(jīng)備膳。”
昭武帝卻搖頭笑道：“今兒春光明媚，不在屋裡頭憋著了，朕去花園用膳。”卓言瞅瞅外頭，只見天陰了吧唧的，似乎還有點兒小北風(fēng)，心道：‘這還叫春光明媚啊。’但見陛下難得歡樂開懷，也就不掃他老人家的興致了，趕緊吩咐小太監(jiān)們在御花園中尋一處涼亭，掛上竹簾、擺好炭盆。這才昭武帝與五殿下過去。
待父子兩人到了那名爲(wèi)‘平旦’的亭子，昭武帝又是一番感慨道：“卓言啊，你有心了，這個亭子選的好，‘平旦’既是黎明，咱們大秦朝的黑夜過去了，黎明已至啊！”
卓言心道：‘我就尋思著這兒避風(fēng)了。’掀簾子請二位進(jìn)去，便見桌上擺著小炭爐，爐中湯汁沸騰，散發(fā)著濃濃的牛肉香氣，爐邊擺著幾樣清口菜蔬，還有一壺燙好的貢酒。
昭武帝招呼秦雷坐下，父子兩人先用些四珍湯燉牛肉暖胃，昭武帝便舉起酒杯，滿面笑容道：“雨田啊，這是慶功宴，你可要開懷暢飲哦。”
秦雷趕緊舉杯道：“父皇今日大發(fā)神威，孩兒看的心潮澎湃，早就想敬您一杯了。”昭武帝咯咯一笑，便與他一碰杯，仰脖喝下一盅，口中還嘖嘖做聲道：“好酒好酒……”
‘好什麼好？都淡出個鳥來了……’秦雷腹誹道，他是飲慣烈酒的，對這種清淡的酒水很不感冒。
但昭武帝喜歡，因爲(wèi)喝這種酒能顯得他酒量大些。只聽他微笑道：“今日能重掌朝綱，多虧雨田你的張良妙計啊！”說著與秦雷碰一杯，哧溜一聲，又幹一杯道：“說吧，要父皇怎麼賞你？”想了想道：“晉你爲(wèi)親王吧。”
秦雷趕緊擺手道：“兒臣纔多大年紀(jì)，就晉親王，豈不是沒了進(jìn)步的空間，那樣人聲會沒有意義的，求父皇換個賞賜吧。”開玩笑呢，現(xiàn)在若是晉了親王，老大會怎麼想？他在外面浴血奮戰(zhàn)十多年，九死一生、功勳卓著，也不過纔是雙郡王而已，現(xiàn)在秦雷小小年紀(jì)、毫無戰(zhàn)功，就成了親王，難免會讓他不快。
當(dāng)然，主要還是因爲(wèi)親王與郡王，在秦雷眼裡是沒有區(qū)別的。
聽他如是說，昭武帝似笑非笑道：“進(jìn)步空間……還是很大的……”說完這句含含糊糊、又給人無窮幻想的鬼話之後，他又笑道：“那你想要什麼賞賜啊？”
秦雷腆著臉笑道：“過年時父皇就給我一個賞賜，孩兒還想攢著，換一個大的。”他心裡隱隱覺得，自己有必要這樣做，至於爲(wèi)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昭武帝見其一次次立功而不要賞賜，知道他所圖匪淺，瞇眼看他一會兒，咯咯一笑道：“還是那句話，朕給你的，誰也奪不走，不是你的，你千萬莫奢求。”
秦雷心中暗罵道：‘小氣鬼，我還沒說要什麼呢。’面上還要微笑道：“孩兒知道了。”兩人各懷鬼胎的喝一陣子，昭武帝便有些暈乎了，捏著酒杯悠悠笑道：“今日算是把政權(quán)收回一半了，自此以後，朝廷的一應(yīng)政務(wù)，再也不是他文彥博一人說了算了……”
秦雷笑道：“是呀，經(jīng)此一役，魏箏義、田憫農(nóng)、公輸連等人皆與文丞相貌合神離，其餘衆(zhòng)官也是心中惴惴，只要父皇廣修仁政，不計前嫌，他們必然會棄暗投明的。”
昭武帝點點頭道：“朕會懷柔視之的，”說著微微嚴(yán)肅道：“你最近就不要做別的了，專心把大比籌劃好了，準(zhǔn)備讓誰當(dāng)你的副主考啊？”
秦雷想一想，輕聲道：“據(jù)說國子監(jiān)祭酒叫孔什麼的，是至聖先師的嫡傳子孫，飽學(xué)之士、名正言順，兒臣以爲(wèi)最佳。”
昭武帝點點頭道：“那人叫孔敬德，他們家是當(dāng)年武宗皇帝從齊國請過來的，用意是尊奉孔子，鞏固皇權(quán)。只是這些年國內(nèi)紛爭，他家那一套派不上用場，也就有些怠慢了。”
秦雷點點頭，輕聲道：“此人兒臣見過一面，學(xué)問是極好的，且品性高潔、極是愛國，現(xiàn)在這個局面下，正需要他的道德文章來幫著挽回士子們的心。”
昭武帝又喝一杯，嘖嘖有聲道：“雨田考慮的不錯，不過這人的品秩有些低了，與副考身份不負(fù)，”想一想，對邊上侍立的卓言道：“記下來，授孔敬德以翰林院學(xué)士，仍兼任國子監(jiān)祭酒。”
卓言尷尬笑笑道：“陛下，翰林院學(xué)士乃是五品官，而國子監(jiān)祭酒是從四品……”
昭武帝微一愣，才恍然大悟，面色微紅道：“朕說得是翰林院學(xué)師，師傅的師，三品虛職，傳旨去吧。”卓言見皇帝有些惱了，不敢觸他的黴頭，乖乖恭聲應(yīng)下，退去傳旨不提。
待他走後，亭子裡便只剩下昭武帝與秦雷兩人，昭武帝摸摸有些發(fā)燙的麪皮，沉聲道：“這次掄才大典意義非凡，朕再給你配個副考官，巡查寺寺卿李光遠(yuǎn)，你看可好？”
秦雷心道，我能說不好嗎？趕緊點頭應(yīng)下，又聽昭武帝道：“等考試前一天，你親自來領(lǐng)取試題。”接著一臉嚴(yán)肅道：“這次定要選些人才出來，你休得學(xué)那文彥博徇私舞弊、妄圖操縱科舉。”
秦雷面上盡是惶恐道：“孩兒怎敢……”說著便一本正經(jīng)發(fā)誓道：“孩兒保證不讓任何人魚目混珠……”
哪知昭武帝卻幽幽道：“也不要太過死板，像今日那朝堂上那十個考生就很優(yōu)秀嘛，若是有什麼閃失的話，豈不是國家的損失？”
秦雷心中暗罵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卻還要一臉理解的點頭應(yīng)下道：“兒臣知道了，不讓國家有一絲損失。”
昭武帝也覺得自己有些無恥，與秦雷虛碰一杯，自我辯解道：“主要是用人之際，不得不行此權(quán)宜之計，下不爲(wèi)例了！”
秦雷笑著敷衍道：“父皇聖明，兒臣高山仰止、崇拜不已。”
“還不是文黨鬧得！”昭武帝夾一塊牛蹄筋，放入口中道：“早晚要將這些個貪官污吏統(tǒng)統(tǒng)換掉……”他的牙齒已經(jīng)有些鬆動，根本咬不動那大塊的蹄筋，咀嚼的動作不由有些大，看上去竟有些猙獰。
秦雷只好假裝沒看見的，一個勁的低頭喝湯，心道：‘您老快吐了得了。’但今日昭武皇帝陛下顯然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硬要跟那塊蹄筋較勁，累得腮幫子發(fā)酸、牙花子發(fā)麻，還是沒有咬動。一生氣，就將其硬吞了下去。
但他顯然低估了那蹄筋的粗細(xì)，高估了自己喉嚨的粗細(xì)，只聽‘哦哦’一聲，昭武帝的喉嚨竟然被牛蹄筋生生卡住。大秦皇帝陛下頓時滿臉憋得通紅，雙手使勁拍打起桌子來。
秦雷和亭外一衆(zhòng)太監(jiān)也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趕緊上前救助已經(jīng)快要窒息的皇帝陛下。小太監(jiān)們嚇壞了，這老頭子要是死翹翹了，他們可都要陪葬的。有的哭天搶地道：“陛下啊，您怎麼了，您可不能有事啊……”有的尖叫道：“快傳太醫(yī)！”太監(jiān)們圍著昭武帝，有的去掐他的人中、有的去拍他的後背、有的去揉他的肚子，一時間場面混亂極了。
不知怎的，看著老頭子這樣，秦雷心中竟有些……開懷。看著太監(jiān)們折騰一會兒，他也不敢耽擱太久，上前將圍在昭武帝身邊的太監(jiān)扒拉開，口中大喝一聲道：“都住嘴，陛下需要安靜！”
太監(jiān)們一下就被他給鎮(zhèn)住了，只見隆威郡王殿下給昭武帝叩首道：“父皇，事從權(quán)宜，孩兒得罪了。”說著便霍得起身，扳住昭武帝的肩頭，將他的身子壓得微微前傾，撤回一手握成拳頭道：“得罪了！”說完便猛地一個勾拳擊了出去。
在太監(jiān)們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秦雷那醋鉢大小的拳頭，真真切切、結(jié)結(jié)實實的命中了昭武帝柔軟的小腹，正中龍袍上最大的一顆龍頭，頓時將那龍頭砸得凹陷下去。
只聽‘哦哇’一聲，昭武帝渾身猛地一顫，便將那卡住喉嚨的蹄筋吐了出來，自然也唏哩嘩啦的連帶著些酒水口水汗水淚水鼻水之類的。
看著昭武帝雨後菊花一般的臉蛋子，秦雷一臉的惶恐，俯身使勁叩首道：“父皇恕罪，方纔情況緊急，兒臣實在是情不得已啊……”
昭武帝捧著肚子連續(xù)發(fā)出‘吼吼’的聲音，既像是在叫，又像是在笑，不過看他的表情，八成是在叫。小太監(jiān)們見陛下脫離危險，趕緊重新圍上來，捶背的捶背、揉肚皮的揉肚皮。
這些人平時受了秦雷無數(shù)的好處，此時自然要替他說話，一個個把方纔的情況誇大到‘千鈞一髮’、‘危在旦夕’、‘嚇?biāo)阑钊恕某潭龋屨盐涞鄹哟_定自個在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
好半天，昭武帝才緩過勁兒來，雙手揉著肚子，一腳踹在秦雷膀子頭上，沒好氣道：“滾！……哎呦……”
那一腳軟綿無力，秦雷卻偏要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捂著膀子小聲道：“父皇保重，兒臣改天再來看您。”說完便一溜煙跑掉了。
看他的背影，那是標(biāo)準(zhǔn)的落荒而逃，可要是繞到前面看看他的表情，卻分明是一副偷了雞的狐貍樣。
跑出老遠(yuǎn)，秦雷才放緩腳步，還一臉感慨道：“終於了了一樁心願，以後還有什麼可追求的呢？”他曾經(jīng)以爲(wèi)毆打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已是快樂的極限；卻不曾想到，命運(yùn)還給了自己毆打貴妃的機(jī)會。
他不是個不知足的人，當(dāng)上蒼又讓他兩次毆打太子，他便已經(jīng)知足了。雖然在夢裡十分想暴扁昭武帝，但在現(xiàn)實中卻從不作此奢望……毆打一國皇帝陛下，太玄幻了吧。
然而今日，上天垂憐，他竟然真的打了大秦的皇帝陛下，這怎能不讓他幸福的快要飛起來呢？‘也許是老天爺看我老頭子被欺負(fù)的太慘了吧……’秦雷很認(rèn)真的猜測道。
直到見過瑾妃，與她說會子話，在到後堂見永福詩韻時，他臉上仍舊掛著開心的笑容。
永福正在午睡，繡房中只有詩韻在垂首做著女紅。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詩韻驚喜的起身，正與秦雷看了個對眼。好半天，她纔想起什麼似的，把手中的活計往身後一藏，小聲道：“公主睡了。”
秦雷心中好奇，若是雲(yún)裳在做活，他一定會奪過來看看。但詩韻素來端莊，兩人也不算太熟，他自然不好與其打打鬧鬧，只好點點頭，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詩韻也紅著臉從裡屋出來，站在秦雷面前，款款行禮道：“民女參見殿下。”
秦雷有些尷尬道：“忒客氣了點吧？”心道咱倆都那啥了，還有啥好參見的啊。
卻聽詩韻柔聲道：“這裡不比溫泉宮，若是民女有失禮的地方，別人會笑話公主的。”
秦雷這才釋懷道：“我還以爲(wèi)咱倆的關(guān)係又倒回從前了呢。”
詩韻顯然聽懂了秦雷的這句混賬話，玉頸一下變得通紅通紅，低頭蚊鳴道：“殿下再說……人家可要回去了。”
秦雷眉開眼笑的低聲道：“這纔對嘛，民女民女的多生分。”又一本正經(jīng)道：“李醫(yī)官，孤要問問你公主的病情，跟我出來一趟吧。”說完朝詩韻擠擠眼睛，轉(zhuǎn)身離去。
“遵命。”詩韻脆生生應(yīng)一句，便跟著秦雷出了房間，在後花園一前一後漫步。
秦雷放緩些腳步，詩韻便稍微加快點，僅僅落後他半個肩膀，兩人沉默的走了一陣，終是秦雷打破了安靜，輕聲道：“永福身子如何了？”
詩韻微微一笑，輕聲道：“那樂先生的方子很厲害，公主現(xiàn)在疼痛大減，用膳休憩都很好，身子旺健了許多呢。”說著悠悠嘆口氣道：“最多一年，就能大好了。到時候，也用不著我這半吊子醫(yī)官了。”
秦雷先是一怔，旋即尷尬笑笑，撓頭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詩韻紅臉輕聲道：“奴家不是那個意思，乃是有些捨不得這段自由日子。”又怕他誤會，姑娘鼓起全身勇氣，美目深深看了秦雷一眼，文鳴道：“奴家是相信殿下的。”聲音雖低，卻堅定不容質(zhì)疑。
想不到素來矜持的女孩，竟說出如此深情果決的話來，秦雷一時有些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