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瑜特意向公司請了長假來照顧陳起楨, 因爲長期服用藥物的副作用,陳起楨不得不帶上帽子來遮掩頭髮掉落的難堪和蒼白,曾經那樣極修邊幅甚至苛求完美到變態地步的他, 這樣的一場病……青瑜每天都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 神啊, 求求你, 求求你, 不要帶走起楨,哪怕是拿我的性命去償還,她已經失去此生生命裡最親的兩個親人, 她不能再承受,不能再承受這樣的痛……
陳起楨時常屬於昏迷暈厥的狀態, 間歇性的嘔吐加上頭疼欲裂的癲狂, 他何曾受過這樣的苦, 青瑜看著也只是心碎到崩潰,像曾經身患絕癥的母親瀕臨死亡的那一刻, 她的無能爲力,心裡絞纏的疼,多麼希望,他的病痛可以讓她來分擔,他總是害怕她流淚受苦, 可是青瑜又何嘗不是……
陳起楨清醒的時候也只是緊緊地抓住青瑜的手, 生怕一鬆手就再也找不回來她, 青瑜每次都會驚慌失措地背過身去, 擦乾眼角的淚水, 再重新強裝著微笑著對他說,“餓了嗎?我煮了你最愛吃的八寶粥, 杜醫生說,吃一點,是沒有關係的……”
他只是有點虛弱地搖搖頭,晶瑩的藥水管子插在手背,幾乎找不到一根沒有針眼的青筋,即使臉上蒼白的沒有絲毫血絲卻依舊咧著嘴想要笑得燦爛,若有所思了很久,卻只是輕輕的喊了她一聲,“青瑜……”
“嗯……?”青瑜用小銀匙將保溫桶裡的八寶粥小心翼翼地盛進小瓷碗裡,小聲地哼應著,溫熱融融的米粥,熬得時間久了,幾乎就要熬化了……
“送我一件東西可以嗎?”他第一次沒有像個土地主一般對青瑜強取豪奪,而是懇求,像個虔誠的善男跪在神像面前,雙手合十,靜靜祈禱……
青瑜驀地擡起眼來看他,目光交融,他似有閃朵,只淡淡地微笑,“聽嘉伊說,你的針線活很好,我想……”他頓了頓,磨過頭去看向窗外,他害怕看到她眼裡的落寞和擔心,卻無所適從,窗邊一朵柔軟的雲徐徐掠過,他忽然靜靜說道,“青瑜,替我做一雙鞋子吧,那樣我走得每一步都會踏實一點,即使以後再沒了機會……”
青瑜的心忽然微微一顫,手中的銀匙不小心跌落,只聽得“叮”地一聲脆響,眼淚順著鼻樑倏地滾下來,滴在粥裡,“啪嗒啪嗒”,瞬間融化,熬得幾乎就要化了的八寶粥,泛起的一朵朵小小的漣漪,她心慌難耐地摳著碗底的磁紋,指腹上微癢的摩挲,恍惚間,她忽然擦乾眼淚笑著說道,“等你好了,我給你做一百雙……”
“唔——一年穿一雙,那我豈不要穿一百年咯……”他微微瞇起眼睛笑,古人常說,十年修得共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白首同心,豈止是一百年,她要他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
在一起溫馨的時光,總是短暫而讓人心慌的,終於還是等到了手術的那一天,最後一次護士的循例檢查,陳起楨忽然深情地看著青瑜,這傢伙還是第一次這樣溫柔地青瑜,青瑜的心裡倒有些惴惴不安,他說,“青瑜……”,青瑜擡起眼來看他,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鄭重說道,“我愛你。”
青瑜一時有些發懵,但片刻間心裡的歡喜,當著護士的面,青瑜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他,“你幹嘛呢?”
他順勢吻了過來,是脣膏淡淡的芒果的味道,他說,“等我,我們一起去看螢火。”
青瑜在他的肩上重重地點頭,她等他,哪怕是他忘了他,她也會等他一輩子,等他重新愛上她。
手術室外漫長的等待,她從來還沒有嘗過這樣艱辛的漫長的等待,嘉伊緊緊地握著青瑜的手,不停地告訴她,也告訴自己,哥哥從小就福大命大,家裡的傭人都說,小少爺的耳垂這樣大,這樣飽滿圓潤,將來一定是有很大的福氣的,哥哥一定不會有事的。
不知熬了多麼久的等待,恍恍惚惚地才發現,手術室裡的燈驟然熄滅,帶著深藍色口罩的主刀醫生,一臉疲憊地宣告著最終的結局,青瑜那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忽然‘撲通撲通’狂跳起來,這一幕幕多麼的熟悉,當年宣判母親死亡的那一刻,她怔怔地站在醫院空蕩蕩地走廊裡,一個人,站了很久,最終還是父親找到了她,窗子外下著很大的一場雨,她從夢裡哭醒過來,可是梅雨時節,整個世界都只有瓢潑的大雨,溼漉漉的沾著可悲的黴味……
手術很成功,腦部腫瘤被成功切除,最好的結果,這是最好的結果,可是他卻不再記得她了,心裡短暫的喜悅驟然變得惆悵起來,可是隻要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她答應他要給他做一百雙布鞋,他答應她要帶她去江邊看螢火……他們之間還有那樣多的千絲萬縷的瓜葛,她會幫他一點一點地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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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遞行業客服這個職位的流動性很大,沒有學歷和工作經驗的束縛,很容易招來一批年輕有活力的小姑娘來,算起來,青瑜當初稀裡糊塗的面試上了這家快遞公司,當這個小小的客服也有兩年多的時間了,像當初纔來公司一樣,很多資歷老的客服願意一點一點地教她,她也很有耐心地教著手下的那個高中才畢業就出來謀生計的小姑娘……
一直坐在青瑜旁邊的那個客服小王已經辭職很久了,最終沒有如願以償地嫁入豪門,她倒也活得灑脫,直接揹著行囊在旅途中遇見一段一段或銘心刻骨或燦若煙花轉瞬即逝的豔遇。空間裡全是她青春飛揚的臉龐,相較於她們,青瑜始終覺得自己活得太過黯淡,可是曾經那樣一個人的出現,每次想到,都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陳起楨還是改不掉在淘寶上買東西的毛病,他忘了很多東西,倒不曾忘了這個算不得上檔次的愛好,公司裡那些新來的小姑娘總忍不住要談一談這個離奇古怪的集團總裁,有花癡的,有嗤之以鼻的,還有罵變態的,青瑜不禁覺得好笑,當初的她不也是這樣地以爲過的,不過他刺兒頭的毛病可是一點都沒改,難怪這麼招人非議……
又是一通投訴延誤的快件,青瑜已經不再電話客服部,如今因爲資歷比較老一點,客服部主管又因爲跟霍總鬧翻了徹底被辭退,青瑜接任主管的職務,偶爾處理處理一些比較棘手的客戶。
那天依舊是一個難纏的客戶,快件已經到了本市兩天了,霍總剛好繞到客服部聽到客戶在電話裡的抱怨,他拿起那個包裹,快遞單上的名字,那個新來的小客服如何招架得住,霍總只是將快遞重新扔到那個客服的手上說,“陳少的,今晚你下班回家就順道帶過去一下吧,”接下來的話就是,要是被他再投訴一下,你就可以捲鋪蓋走人了。
那個小客服有點委屈地說,“霍總,可是我家離海外海實在太遠了,那邊都是別墅區,連車也不好搭,而且還是大晚上的,我一個女孩子……”
到底是新來的,不懂得職場上的太多的小心翼翼和忌諱,衝犯上司,即使你有太多的理由,在他眼裡都是褻瀆,青瑜如何不瞭解霍啓東的性子,她剛好拿個杯子要去那邊的飲水機倒點熱水喝,也許是因爲那個小客服畢竟自己也帶過幾天,她只好上去圓個場,可是一看快遞單子上的人,她竟然開始在心裡有點惴惴不安起來,那樣熟悉的曾經,她也害怕過,害怕遇到個變態,可是誰也不會料到,剛剛好的遇上,是緣,也是劫。
熟悉的路線,熟悉的綠化帶,熟悉的噴泉,熟悉的私人別墅,還有那張熟悉到忍不住流淚的臉……
深更半夜,她做了公交車又轉了一趟地鐵纔過來給這個刺兒頭送快遞,摁了門鈴,似乎過了很久他才趿著那雙石青色的絨拖走過來,她答應給他做的鞋子,曾不眠不休地在母親的那臺縫紉機上,纔開始的憋手蹩腳,到後來她做得越來越順手,她做了那樣多的鞋子……可是最終她卻只是拖了嘉伊送過去,害怕太熟悉的曾經,害怕要在他面前流淚,終是不夠勇敢……
淺灰色的開司米襯衫穿在他的身上,屋子裡開了暖氣,噝溜溜地從門縫裡鑽出來,青瑜的腦子有短暫的空白,只是眼裡所見的他,依舊是當年的玉樹臨風,風度翩翩,他總是一個那麼稱職的衣裳架子,熨燙地筆挺的西服褲子,修長優雅地貼在筆直的雙腿上……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似乎有些詫異青瑜的到來,錯愕的眼神裡有著一絲好奇,“請問,你是?”文質彬彬的客氣,他何曾這樣斯文過,何曾這樣陌生地僅僅把她當成一個不相識的客人……
她看著他,他的眉,他的眼,還有那高挺的鼻子下,微微薄抿的嘴脣,薄情而又多情……青瑜不敢看得太久,怕眼淚掉下來,所以只是搖了搖手上的快遞說,“你的快遞。”
他恍然大悟,一把拉開整扇門將青瑜請進屋子,熟悉的鋪著鴨絲絨的沙發,落地燈一點點撒落的粉紅的光暈,粉地恍惚……茶幾上,這麼晚了,他還在認真地批閱文件,忘記了曾經的那樣多的人……黑色簽字筆被整整齊齊地放在文件夾的旁邊,菸灰缸裡纖塵未染,謹遵醫囑,不能抽菸,可是桌角的那包還未拆封的雲煙,紫紅色的包裝,在燈光下驟然一閃,無數的流光溢彩,映著左邊的那個深藍色的多啦A夢卡通儲蓄罐,多啦A夢,他都還記得這個她曾經送給他的儲蓄罐,她以爲那時無比嫌棄的這個傢伙會把它給扔了,原來世上確實沒有多啦A夢,它是大雄做的一場夢,如果真的僅僅只是一場夢,那麼青瑜寧願自己,永遠都不要醒過來,多啦A夢不會走,多啦A夢也不會死,多啦A夢更是永遠都見不得她受到一點半點的委屈……
陳起楨只是低著頭用筆筒裡的剪刀專心致志地撕裁著包裹上的快遞單子,那樣認真的樣子,像最後一次在護士面前他吻她的脣……青瑜終於忍不住輕輕地喚了一聲起楨,只是很輕很輕地纏綿在脣邊,他恍惚地擡起頭來,有些迷惑抱歉地說,“對不起,單子似乎有點撕壞了。”
青瑜只是搖搖頭,微笑著說沒有關係,暖氣開得太足,她的手心裡沁出一層一層細密的汗珠,蓬蓬的熱氣,連眼淚也要跟著來湊熱鬧,青瑜拼命地將眼淚逼回去,恍惚看見他,低下頭來的一瞬間,那脖頸後絨突突地小碎髮,多想要輕輕碰觸一下,哪怕只是一下,就夠了。
他終於將快遞單細細撕下來,遞到青瑜的手上,依舊是到付件,他很苛求,一點點瑕疵都會要求退貨,他始終抱歉地說,“我可能現在身上現金不夠,您有支付寶賬號嗎?”
青瑜輕輕搖搖頭,微笑著說,“沒關係,明天我再過來拿吧!”
他不做聲,依舊低頭批閱文件,沒有太多耐心招待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忽然窗外電閃雷鳴,一個炸雷響起,青瑜嚇得渾身一陣抖索,然而只是片刻的功夫,只是沒有下雨,風吹得枝椏“呼哧呼哧”亂響。
青瑜轉身開門,手停留在門把上,他不再有霸道地提醒青瑜帶一把傘,他的青瑜賠不起的LV雨傘,太熱,熱得身上一層一層的汗,手心滑膩地差點握不住,可是終於還是在眼淚流下來的那一刻“嘩啦”一下拉開房門。
下了樓梯,出來的時候,她終於還是忍住沒有哭出來,該怎麼辦,他卻絲毫都想不起她來,曾經沒有想過這樣嚴重的結局,她該如何重拾,雨點像顆石頭般沉沉地砸下來,青瑜的腦子始終是木木地一片空白,走了幾步,雨終於像個哭兇了孩子怎麼哄也哄不住地灌下來,路上行色匆匆的撐著傘從她身邊走過的人羣,紅燈綠燈像飛濺的星子在十字路上不停地閃爍……
因爲忽然涌上了的一陣隱隱胃痛,她蹲在斑馬線上等綠燈,身上早已淋得透溼,雨順著臉頰混雜著淚水一齊往下流,心裡空洞洞地提不起力氣,腦袋也是麻木地像灌了鉛水,然而只是片刻的恍惚,她忽然覺得頭頂上不再有兇猛地砸過來的雨水的疼……
微微詫異,她猛地擡起頭來,陳起楨撐著那把蟹青色的雨傘,微微傾著身子,他依舊帶著歉意溫和地說道,“對不起,忘了提醒你帶傘,我記性不太好……”
青瑜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抱住他,緊緊地,雨傘跌落在腳邊,悄然無聲……無數輛車子從身邊“呼啦”一聲呼嘯一過,整個地世界,唯有緊緊擁抱,她再也不要讓他一個人,她再也不要再弄丟了他,哪怕他只是偶爾的一瞬間會想起她……
大雄只要一直一直在夢裡,只要有多啦A夢一直陪在身邊,哪怕世界傾覆,可是他們的幸福,要一直一直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