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誰知陸鴻只是這麼一個“嗯”字,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而是轉開了話題問道:“敬宗,最近州府衙門的事務如何,有沒有甚麼難題?”
那顧綜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表白其志,想要將李嗣原與這芙蓉娘娘廟的聯繫,前前後後交代個明白。
誰知陸鴻突然便將話題,轉到了甚麼州府衙門的公務上面……
這顧綜滿腹解釋開脫的話,一時之間竟無從出口,就好像他攢足了力氣,狠命地擊出一拳,卻打在了一團毫不著力的棉絮之上!
這讓他十分的憋悶。
但是陸經略的問話,他卻不敢不答,隨口說道:“倒沒有甚麼難題,只是人手不足,行事上未免有些掣肘……有些位置缺了熟手,萬事也不如過去那般順當……”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瞧著陸鴻的反應,一說到這件事情上,剛纔對芙蓉娘娘廟和李嗣原的些許憂心,也都立即拋到九霄雲外了!
陸鴻當然明白他的心思,顧綜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關於在押、待勘南唐舊臣的釋放、恢復工作。
實際上,這件事顧綜已經旁敲側擊、婉轉建議表達過好幾次了,但是陸鴻一直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
但是他今天主動提到州府衙門的工作問題,就是給顧綜一個機會,一次性將這件事說出來解決了。
陸鴻在江南已經一個多月,跟這些前朝官面上的、民間的人都打過交道,並且深知這南唐朝遺留下來的壞風氣,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甚麼都要講求交易,也就是等價交換。
即便是顧綜這種官員,在面對自己頂頭上司的時候,也是時時討價還價,對於推行“公田法”的待價而沽,就是很好的體現。
因此陸鴻想要徹底撬開顧綜的嘴巴,只好先允諾一些甜頭給他……
“敬宗啊,你是知道我的難處的?!标戻櫵餍詫⒄{調唱得再高一些,“我也想把他們放出來做事,江南近千萬百姓嗷嗷待哺,這些能做事的人,卻一個個鎖在‘琴香茶苑’,或禁足家中。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是對百姓的失職,對不對?”
顧綜聽他語氣,懇切倒是不錯的,卻似乎有些打官腔的嫌疑。他連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浪費是必然的,失職嘛……未免有些過之極矣。倒要敢問大人一句:朝廷上面對於這個事情,到底有章程沒有?”
陸鴻道:“有是有的。不過你要知道,江南現在的坑,可不是用來種小蘿蔔頭的,填下去一個,就少一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顧綜眼珠子一轉,心中便已瞭然。
這陸經略話中的意思,顯然就是暗指,朝廷之中有人看上了江南的空缺,想要分一杯羹,所以一直將勘驗、調查的工作拖到今日,那些老同僚想要重新出仕,自然就是困難重重!
說白了,還是大周的老人們想要依靠吞掉江南,而更進一步、大得其便;但是新歸之臣們,則力求自保。其中的矛盾,就顯而易見了。
顧綜能夠這麼快的領悟,其實是因爲,這種爭權
奪利的伎倆,自古皆然,他也是耳濡目染,深知箇中三昧……
“那……”顧綜心知陸鴻的所說,應當是事實,所以語氣之間,便不由得躊躇起來。他說:“那能不能……先挑選緊要位置的能臣幹吏,優先審查……職下明知大人爲難,可是如今百廢待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總是老手、熟手好辦事啊。”
他這一段話扭扭捏捏,說了半天才能說完,擡頭一望時,三人已經到了芙蓉娘娘廟前……
陸鴻肚裡好笑,這顧綜以爲自己在朝廷那頭爲難,因此畏畏縮縮不敢多提要求。實際上,他非但在江南有軍政兩端便宜行事的權限,即便在朝廷當中,他這個總帥、宰相,對於南唐舊官的處置,也有極大的發言權。
可笑顧綜入其彀中,而猶不自知……
陸鴻雖然肚裡暗笑,表面上還要再激他一激,必須要愈發將這事擡得很難,才能叫顧綜更加承情,回頭交代起問題來,也就格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將一聲沉吟拉得極長,並且看似不經意間,便跨進了芙蓉娘娘廟的山門之中。
顧綜一顆心正懸到了嗓子眼兒,也不管這地方是不是有忌諱,連忙跨步跟了進去。
他顧家雖然是世家望族、權貴極盛,但也正因爲如此,觸角越長、越多,牽涉到的人和事就越多,身上的擔子也就越重。
過去嘴上喊的“通家之好”、“禍福與共”、“兒孫共親”之類的,現在有好些都還在羈押著呢!
那些婦人們,表面上看起來頭髮很長、見識很短,但是遇到這種事情,哭鬧撒潑倒還容易對付,但若是請出了老頭子老太太,再驚動了自己家的白頭翁,這樁事情至少要累得他受三天責難……
其實這些家務裡的事情倒是其次,顧綜知道自己抱上了陸經略的大腿,這條路子走得極對,官兒算是保得穩當了。
但是他就怕忽然有一天,朝廷嘩啦啦降下一大批天兵天將的大小蘿蔔頭,填了江南的無數坑窪,到時候他這個地頭蛇,身邊連個得用的幫手也欠奉,如何跟那些老爺們打交手?
所以他之所以這麼著急,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爲自己的將來做考慮……
顧綜一面轉著腦筋,一面察覺到眼前光色稍稍變暗,擡頭一看,原來陸經略並沒有去到正殿,而是直接要了一間清淨的客堂,三人便在榻上圍著小幾,各分蒲團坐了。
知客的女尼奉上茶盞之後,便悄然而出,並且替他們輕輕帶上了房門。這芙蓉娘娘廟,裡頭住的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而是比丘尼。
至於爲甚麼不叫“芙蓉娘娘庵”,這個問題恐怕還要留著問問顧綜了……
顧綜眼見那女尼出去,再打量了一圈客堂內的裝飾,只見土牆茅頂、唯徒四壁,可謂簡陋之至,不禁嘖嘖嘆道:“這廟我倒沒來過,不想竟是這般光景……”他轉過頭問陸鴻:“大人,您要了客堂,以及齋飯?”
陸鴻點頭道:“正是,方纔不是早已說好了的?”
顧綜伸手敲了敲幾面,又問:“隨了多少緣?”
陸鴻啞然失笑,搖頭道:“你這話問的……”說著拿眼睛望向李嫣,那功德簿是她籤的,香火錢也是她給的,具體多少沒瞧清,總有幾百錢。
邊上的李嫣笑道:“給了三百錢。”
顧綜點點頭,道:“那還不貴!”
誰知李嫣尚未說完,接著又道:“另有官封銀錠五兩?!?
顧綜嘴巴張得老大,驚叫一聲道:“這是打劫?。∥迩馘X纔給這麼一間客堂?我出三貫的香火,雞鳴寺的主持肯陪我下一整天的棋,信不信?”
陸鴻連連擺手,示意他注意聲調,笑著道:“怎麼不信,你顧大人面子大,別說捐三貫,就是一錢不捐,主持該陪還是得陪啊?!?
“甚麼面子!”顧綜哂笑道,“和尚們只要有度牒,那便不交稅、不納糧,怕得官府何來?我這個三品官兒,在大雄寶殿的佛爺面前,何曾有過面子?”
他說著笑話,突然想到方纔還有兩個話題都沒談完,這陸經略好像又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顧綜連忙提醒道:“大人,方纔說得那件事……”
“哦,對對對!”陸鴻好像也是才反應過來,連連指著顧綜說道:“你不說我倒忘了,你的提議很好。你回去之後,先擬個五人的名單來。最近幾日,朝廷的按察使可能要到,回頭我請幾位按察使一道兒審查,沒有問題的當場恢復職務!”
顧綜聽了喜出望外,斬釘截鐵地道:“好,回去定將名單送上!”
不過他話一出口,才又覺得不對。
這名單隻有五人,該寫誰不寫誰?
前朝在押、待勘的舊臣,連五品及以上的,都有三四十個,別說下面還有五品以下,烏泱泱一大票!
他選了甲乙丙丁戊,就不能再選己庚辛壬癸?,F在選擇權在他的手上,得罪人的事情,也要他來做……
況且,朝廷那個按察使,又是怎麼回事?
“這份名單,你好好想想?!标戻櫟?,“至於按察使,我也知之不詳,只聽說了這個風聲,咱們靜等便是?!?
顧綜聽他也不知道這回事,又說了個“咱們”,便點了點頭,略略放心下來。
過了一會兒陸鴻又道:“至於人手不足的問題,我也考慮過了,等科舉不大現實。你回去給衙門裡的同僚們發個消息,就說每位五品以上的,可以舉薦二至三人,授六品及以下官;五品以下七品以上,可以舉薦一至二人,授八品及以下官!”
顧綜對這種“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辦法,還真正是聞所未聞——這也太玄了罷?
“這……是不是有些……”
他沒好說下去。
陸鴻笑道:“有些不合常理,不合規矩,也很有風險對罷?”
顧綜乾笑著點點頭。
陸鴻收斂了笑容,說道:“第一,凡是被舉薦入官者,家中田畝不得超出應有數量;第二,被舉薦入官者,一旦犯法舞弊,舉薦者降二等罪論處!”
“嘶——”
顧綜吸了一口涼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