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衛驚疑不定,忽然間他下意識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從棺柩般的箱子裡冒出來的人似乎不是活人,像憑空出現的一縷幽魂。一種無法形容的可怕感受襲來,房間裡彷彿瀰漫著一股冷冰冰的死亡氣息,侵入人的骨髓,令人心寒的感覺猶如站在海底深淵邊緣面對無盡的黑暗,耿衛不覺泛起虛弱感。他的手掌隨即一緊,卻是寧靈悄悄地拉住他。寧靈的手冰涼,指尖微微發抖,她也感到了害怕。
那人身形魁梧,高近兩米,有種硬朗而古板的貴族派頭。只見他徑直走到顧天雲的身前,俯視坐在輪椅上的顧天雲。
“人,生而自由,卻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那人對顧天雲說話,聲音平穩但透著莫名怪異,猶如來自地下低沉轟鳴的機械聲。他說中性美式英語,語調森冷,不雜絲毫的情緒起伏變化,具有穿透一切的理性力量。“你活著,但在地獄。”那人伸手捏住顧天雲的下顎,往上擡起軟軟低垂的頭顱。
顧天雲的目光呆滯,任由那人擺佈,依然茫茫無反應。
耿衛熱血上涌,想衝出去制止那人的無禮行爲,但寧靈似乎預感到他的反應,握緊他的手讓他別衝動,保持克制冷靜。只聽那人說:“凡事只要有開始,就有終結。黑夜將侵噬世界,太陽死去,生命死去,一切都將會死去,萬物化爲灰燼浮在冷暗之中。而你,一個救世英雄卻躲在自己編織的樊籠裡漠視一切。”
沒有應答。聲音激盪空氣後消逝,就像上演一幕一個人的獨白舞臺劇。
那人久久注視著顧天雲。最後他鬆手,任由頭顱垂低。
“他們告訴我,你拒絕執行指令。準確說,你漠視任何對你下達的指令?,以這種癱在輪椅上沉默的方式對抗命令。你沉浸在大腦幻象的刺激中麻痹自我,不願面對現實……”
那人舉起手臂,手指房間緩緩移動,“殘酷的現實世界,無處不在的嚴密監控,警衛、竊聽器、攝像頭、熱感應裝置、射線探測器,他們透過各種嗅探分析儀器緊盯著你,窺探你的內心,解析你每一寸意識,就在另外某個見不得光的房間窺探著屏幕上的你,記錄下你在樊籠中的一切活動,每時每刻,每一天、每一秒。他們以英雄的名義把你當作人工飼養的狗,悉心照料你的軀體——八年前你已經死了,但他們要等到你壽終正寢才把你送進焚化爐。我認爲,你明白你的處境,但你抗拒執行指令,漠視一切。你爲什麼這樣做?這正是讓我想親自過來見你的緣故。全世界的人類,除了你,沒有誰值得讓我如此慎重對待。”
那人的手落在顧天雲頭頂上,戴黑皮手套的指尖撥弄著那斑禿短髮,拂過開顱手術導致的那一圈瘢痕,“我可以看透你的大腦,看到你鮮活的腦組織。在這裡,你大腦的內頂溝和上額葉被激活了。這是人類進行計算時通常激活的兩個腦區。這種現象充分說明,你的大腦此刻在推測我的意圖,不僅只是記憶我的話。你有正常的邏輯思維能力。你騙不了我,也瞞不過他們探測你的那些低級電子儀器。你明白一切,你爲什麼還要這樣做?徒勞坐在輪椅上以癡傻的外表示人?你逃避什麼?或者說,你在害怕什麼?難道你以爲,你這樣做能保護你的家人?”
耿衛心跳驟快,就在這一瞬間,他分明見顧天雲的雙眼微微一動。當那人說到“家人”時,顧天雲低垂的眼閃過一絲異常光亮,彷彿烏雲籠罩之中的雲隙光,隨後,那點微光很快消失,顧天雲恢復茫然之態。
“事實很明顯。你唯一憂慮家人,你女兒。正如地球上每一種哺乳動物本能所做的那樣,愛惜自己的血緣至親。”那人轉身,踱步走到棋室,他從圍棋盒裡捻起一枚黑子,“人類變成了他們工具的工具,他們在棋盤上徒勞掙扎,步入絕境,他們終將不可避免地成爲棄子。而你,一個人類英雄戰士,在我的特別眷顧下,你還有兩個選擇。現在明確告訴我,你要選擇做棋子,還是做下棋人?”
“嗒”一聲輕響,那人落子在棋盤上。
他看向顧天雲,“我可以爲你做一些改變,徹底改變你的現狀。當然,這取決你最後的決定——白色,還是黑色?”
就在那人轉過身時,耿衛看清他的模樣,不禁悚然一驚。
那人臉上沒有雙眼。眼部只有凹痕,沒有眉毛、眼皮和眼珠,甚至沒有嘴和鼻孔,五官僅有大致輪廓。整個臉看起來就像一張枯槁的橡皮,或像一具原始而抽象的石雕頭像。什麼鬼東西?耿衛看了心驚肉跳。這還算人嗎?這怪臉人沒眼怎麼視物,沒有嘴如何說話?
顧天雲仍然沒答話。雲隙光閃逝,厚重的烏雲籠罩天空,天地靜默無聲。那怪臉人緩步走向書架,忽然說:“你女兒關心你,也爲你深感擔憂,或許她更理解你。”他的怪臉“注視”著藏身處的寧靈和耿衛,聲音森冷說,“正如你的希望,他們也希望你平安健康。”
耿衛駭然住,想不到怪臉人輕而易舉就發現他們。怪臉人無眼,但彷彿有透視能力,可以看穿一切隱藏的物體。這事太邪門,一時間耿衛不知是否還要繼續躲藏,正遲疑著,寧靈拉他走了出去。
“你是誰?”寧靈鎮定問那人。她剋制著內心恐懼。
“你好,小女孩!你可以叫我‘西西弗斯’。”怪臉人淡漠說,“抱歉!我從不與人握手,但我很樂意見到你——你是勇敢的女孩。”
寧靈說:“西西弗斯先生,我沒打算和你握手。請你尊重我父親。”
面對面近距離仔細看,耿衛這時這才發覺,這位自稱“西西弗斯”的人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仿真皮膚,是那種帶有頭髮的頭套式假面具,面具上沒留出眼睛、鼻子和嘴的開口部位,五官被蒙在整張假皮下,隱約透出一點痕跡。耿衛暗暗鬆口氣,自責太沒見識了,居然被這種低級伎倆嚇唬到。他跟著寧靈對那人說:“不管你是誰,警告你規矩點,再敢放肆無禮,我一定打爆你的鼻子,如果面具下你還有臉。”
西西弗斯沒回應耿衛,接著對寧靈說:“?尊重之事在於做,而不是口頭之談。我問你,假如你能拯救世界,或者可以毀滅世界,你怎麼做?還是像你父親一樣漠視,不做任何選擇?”
寧靈說:“我不想回答你的問題,請你離開我們家。”
“‘家’是一個暖性詞語,在遠行者的心裡,安放著靈魂。”西西弗斯走近寧靈,俯看著她,“小女孩,你將離開父親,遠去異國他鄉,入讀瑞士蘇黎世大學。你深感憂慮不安,害怕離家以後見不到你的父親,獨行在黑暗曠野中……”他手指顧天雲,“永遠失去,你們再也不能相見。”
寧靈顫抖了一下,她走到顧天雲身邊拉著父親的手。
耿衛有些驚疑,他沒聽說寧靈要去上大學的事。寧靈只讀到小學二年級,就沒再去學校,留在家裡由家庭教師授課至今。誰安排她上大學?竟要遠去瑞士。
“蘇黎世大學是愛因斯坦的母校。”西西弗斯說,“上世紀初,愛因斯坦發表量子論,提出光量子假說,解決了光電效應問題。那年4月,他向蘇黎世大學提交論文《分子大小的新測定法》,取得博士學位。5月完成論文《論動體的電動力學》,獨立而完整地提出狹義相對性原理,開創了物理學的新紀元。那一年因此被稱爲‘愛因斯坦奇蹟年’。”
西西弗斯面對顧天雲和寧靈,侃侃而談,“關於愛因斯坦,我想說另外一件事。據說,愛因斯坦臨終前曾經爲女兒Lieserl寫過一封信,在這封廣爲流傳的信中有些話這樣寫道:
“有一種無窮無盡的能量源,迄今爲止,科學都沒有對它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一種生命力,包含並統領所有其它的一切。而且在任何宇宙的運行現象之後,甚至還沒有被我們定義。這種生命力叫‘愛’。愛是光,愛能夠啓示那些給予並得到它的人。愛是地心引力,因爲愛能讓人們互相吸引。愛是能量,因爲愛產生我們最好的東西而且愛允許人類不用去消除看不見的自私。愛能掩蓋,愛能揭露。因爲愛,我們活著,因爲愛,我們死去。
“愛是宇宙本質。這個驅動力解釋著一切,讓我們的生命充滿意義。如果我們想要自己的物種得以存活,如果我們想拯救這個世界和每一個居住在世界上的生靈,愛是唯一的答案。”
西西弗斯迫近寧靈,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親愛的Lieserl,我深感遺憾,沒能表達我內心深處的東西,這讓我一生都在爲你而受鞭打。或許,現在抱歉太晚了,但時間是相對的,我需要告訴你的是:‘我愛你,謝謝你,因爲我終於找到了最終的答案!’你的父親,阿爾伯特。”
寧靈默默看著西西弗斯。顧天雲手掌忽然一動,握緊女兒的手。
“最後這段話觸動了你。”西西弗斯對顧天雲說:“這也是彷徨在你的內心想對女兒訴說之言,你深感內疚,始終沒對她說出來,最後的時間卻已臨近。但事實上,這封所謂‘致女兒的信’是假的。Lieserl生於1902年,死於1903年,她兩歲就死了。愛因斯坦從未給女兒寫過這樣的信。這是輕浮之徒僞造的粗劣之作。人類通常以愛的名義欺詐世人,或自我欺騙。”
顧天雲的鼻翼發出喘息聲,手顫抖起來,他虛弱的身體在輪椅上搖搖欲墜。“爸,別怕!我在呢。”寧靈輕聲安慰顧天雲。隨後她擡頭對西西弗斯說:“你走吧!走啊!”
沉默片刻,西西弗斯走向金屬箱,就像出現時那樣他重新躺進箱子。
金屬箱徐徐閉合之時,傳來西西弗斯的聲音:“魔鬼和天使相隔一線,而改變世界的人,兩者皆是。”
箱子閉合,幽靈般的聲音戛然而止。房間恢復安靜,嚴絲合縫的金屬箱泛著灰燼般的光澤。耿衛長出一口氣,鬆開不覺握緊的拳頭,冷汗浸溼了手掌心。他想安撫臉色蒼白的寧靈,但一時間他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