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衛去到一樓附屬的醫療室,這裡是專爲顧天雲治療和康復而佈置的地方,房間高闊寬敞,放置著各種治療設備和康復訓練儀器,常年入駐爲顧天雲配備的專職醫療小組。梅婷醫師是醫療組負責人。
在主護理室,耿衛見到戚維江在和梅婷談話。“戚叔!”耿衛上前與戚維江問好,“謝謝您又專程過來看大舅。中秋快樂啊!”
戚維江點頭回應,卻並無半點愉快的神情,他看似心事重重,鎖著眉繼續和梅婷交談,詢問顧天雲的健康狀況。
耿衛環視室內不見警衛擡的那具金屬箱,也沒見到那個外國女人。
在水池中的智能自動器械上,顧天雲佩戴著盔式全視鏡、呼吸器、動作捕捉傳感服、監測儀,以及各種電子設備正在進行“虛擬潛水”康復運動——基於動作捕捉系統和虛擬現實視鏡,電腦儀器爲顧天雲“創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水下世界,讓他進行數字化虛擬的潛水活動。
真實的水池環境、體感、視覺模擬、運動感、意識引導、虛擬現實等技術的綜合運用,這套智能系統帶給人一種高仿真度的體驗,沉浸其中猶如深入湖泊、海洋進行真實的自由潛水——在顧天雲的意識世界裡,他正潛行在湖底,在微光粼粼的水中,他沿著湖底坍塌的古城廢墟石階,遊向水中宏偉的祭祀塔。盪漾在水波深處,在他身旁,一個靜美輕盈的身影隨著他一起潛入深水永恆的光明之處……
“經過堅持不懈的鍛鍊,他基本恢復了運動能力,腿部神經系統功能正常,肌肉體積在這個月也達到了比較理想的水平。”梅婷醫師對戚維江說,“理論上他應該可以正常行走了,也能說話,他的發聲系統完全沒問題,但只是……”
耿衛在一旁聽得皺眉,忍不住接過話說:“就是不走、不說。這還講啥理論,這不明擺著嗎?我大舅心裡有疙瘩,他能走但要坐輪椅,除了這種方式的‘潛水’,還有下棋,他連手指都不願動一下,也不說話,不跟任何人交流,就連對我小妹都不說一個字。一個鐵錚錚的男人癱在家裡能走不走,能說不說,整天只能靠人餵飯,昏睡,醒著就只會潛水、下棋,癡癡呆呆的,誰都不認——這兒的問題大了去。”耿衛擡手指腦袋,語帶怨氣。
梅婷歉然對耿衛說:“對不起!心理問題確實越來越嚴重。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在早期,對他的大腦意識困難沒引起足夠的重視。”
戚維江問:“他還是喜歡下棋?”
梅婷點頭說:“是的,我陪著他下棋,每天大約五六個小時,其它時間他就在潛水,然後就吃飯睡覺。基本上他成天只做這兩件事。”
戚維江沉吟說:“他的圍棋水平現在怎麼樣?”
梅婷說:“不好判斷。我用電腦圍棋程序陪他下,但從來沒走完一局,每次都是隻到一小半,他就重新開始。沒什麼技法規律,棋路很亂。”
“那至少說明他的思路有時候是正常的吧?”
“難說。”梅婷輕輕搖頭,“腦部掃描檢查是正常的,但我們誰都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大腦意識是否有規律活動,還在思考什麼事情。”
耿衛一聽更來氣,說道:“這話怎麼講?意思是我大舅沒病,他是在裝瘋賣傻咯?”
梅婷說:“我不是這意思,人的意識很複雜……”
“八年、八年了。”耿衛打斷梅婷的話,轉而對戚維江說,“自從我大舅出任務回來就變成這樣,到底啥任務讓他這樣?八年了都治不好。國家英雄,嗬!有意思嗎?調來一堆警衛日夜保護他,還有醫療組、後勤人員、保姆伺候,這些有意義嗎?順帶沾光,還爲我解決了工作,還給小妹安排了家庭教師,逢年過節還有領導關懷,謝了,戚叔!”
戚維江緩聲說:“耿衛,你提出的意見我記下了,如果,還有什麼可能,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爲你大舅進行心理康復治療……”說著停頓住,戚維江的眼神不覺流露出沉痛,似乎想說什麼,但不知爲何卻又說不出口,強忍住了。
“哎,領導,我可不敢提什麼意見。”耿衛苦笑說,“我嘛,就這德性,臭脾氣愛發個牢騷,您別介意。我只是想著我小妹難受,靈兒她更希望有個平凡的父親,您說是吧?就那種正常的上班下班拉著她的手跟她有說有笑的父親,她會更開心些,而不是要什麼英雄父親。”
戚維江無言以對,垂下目光。
場面有些尷尬,耿衛告辭說:“戚叔,您留下來吃飯,我娘做了好菜。你們先聊著,我就不打擾了。”
“有個事……”戚維江忽然說:“有位女士要和你談點事,警衛帶她去了你的工作室等你,你們好好談。”
“噢!”耿衛立刻想到那位外國女人,不知找他談啥?
耿衛的潛水工作室設在二樓左側的走廊頂端。他去到工作室見門敞開著,長凳上果然坐了那女人。長方形的厚木桌上擺著耿衛沒來得及收進櫃子的潛水工具包,那女人居然拉開了包的拉鍊,湊近打量包裡。耿衛最討厭別人動他的設備,尤其是不徵得他的同意就擅自動手,看到這種情景他不禁哼了聲。這人什麼素質啊,她瞅啥?
那女人聽到響動,轉頭看見耿衛,起身迎過來與他握手,微笑說:“你好,耿先生!”
她說生硬的漢語,聽得人耳朵難受,“耿先生”聽起來就像“給獻身”,但她的樣子嘛……還行!耿衛的視線快速掃過女人,原本不悅的心情立刻轉好許多,室內似乎也明亮了些。他不覺地收斂了粗放的性子,如紳士彬彬有禮地與她握手說:“坐啊,請坐!”
手握手,只感覺女人指間傳來的柔美,宛若撫弄香蘭、掬水月在手。
“海倫·歌莉茉?。”她風姿優雅地坐下說,“認識你,很榮幸。”
“歌莉茉小姐,你客氣了,喝茶嗎?”耿衛說,“冰箱裡也有果汁。”
“謝謝!茶,可以的。”海倫微微側臉注視著耿衛,含笑說:“耿先生,你比相片上年輕,黑、黑色一點,你很高。”
耿衛嘿嘿笑起來,老練地燒水洗壺泡茶,不一會兒他爲海倫倒上一盞熱騰騰的茶水,介紹說:“這是地道的滇紅茶,你嚐嚐滋味怎麼樣。上世紀早些年,大英女王伊利莎白二世到訪我們這地,喝過這種紅茶。當然,我不確定女王喜不喜歡這茶的味道,有點苦。”
“很好。”海倫淺嘗一口,流露讚賞之色,眼眸不經意間轉向他。
耿衛被她注視,感覺有些發熱。海倫長得其實不算很漂亮的那種,但給人的感受卻有點特別,也許是氣質吧,她很有魅力,透著端莊典雅之美。她那冷色調的慄棕色短髮十分清爽,髮髻簡約整潔,有種不露痕跡低調的華麗,顯得她的肌膚白皙通透。令人心跳,她屬於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女人。
“你的潛水機器人?”海倫指著工具包說,“我好奇看了。”
“沒關係,隨便看,我這沒啥秘密的東西。”耿衛從包裡取出設備攤在桌上,擺弄著這臺微型V-Ray水下機器人說,“我叫它‘探險家’,這小傢伙能潛150米深,在水下很靈活,探測處理各種複雜的情況。不過嘛,我有一陣子沒帶它出去探險了,在家我就用它來清理魚缸。”他指了指靠牆擺設的一個巨長的大魚缸,“我在探險家的腳上綁一塊海綿,放在水裡,不到十分鐘,它就能把本來須要一個小時的活全都幹完,相當利索。”
耿衛的潛水工作室裡的陳設幾乎都是“古董”。
茶桌上擺著兩千年前的古石板;他墊腳的磚是乾隆年間的青磚;牆上掛的電話機是六十年前炮艇上的老電話,重達7.8公斤,現在成了一件很有紀念意義的物品;一面信號旗是他的“老船長”在艦艇上服役時用過的;還有個中國早期偵察艇的海軍錨,那是很重的真傢伙;大魚缸裡養了各種魚,底部沙礫上躺著元代古陶……耿衛在平日裡喝著茶、抽著雪茄、操控探險家清洗魚缸,看著時實記錄的高清晰圖像,形體玲瓏秀美的探險家遊弋在水中,兩隻大眼睛發出燈光透射水底,它追著魚兒到處跑,發現目標,傳回圖象……那情景就像在探秘水下世界。
海倫側臉凝聽著耿衛的話,淡淡笑著,看著他。
海倫有一雙專注的深棕色眼眸,幽遠深邃。她微笑著,雙脣卻是緊閉,以至於她那一抹笑容有些意味深長,富有智慧的理性,還有點久經世故的感覺,或者說有點神秘,似乎讓人永遠也無法感知她的內心有著怎樣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
但她卻富有洞察力,似乎時刻在若有若無地解讀著別人的思想。
這女人就像上帝給人類的一道深奧難解的謎題……耿衛不由的有些心猿意馬。恍惚了下,他收心直奔主題問:“噢,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