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田去了學(xué)校,喜慶得了個空就往修車廠去。
現(xiàn)在快換季了,怕大慶衣裳沒備好。去時正是午休,廠裡也沒有別的人。在外面蹲著裝音響的學(xué)徒小弟看到她,就熱情地招呼她往裡頭去,小慶正在洗衣服。
喜慶連忙要接過來“你哪裡會洗衣服。”
小慶沒給她“我會洗。你別過來,把水濺到衣服上頭。”自來水放著,水龍頭又高,嘩嘩地落下來濺得到處都是。
喜慶只得鬆開手。說齊田考到了學(xué)校,前幾天往學(xué)校去了。又說家裡生意還好,身體也都好。說完了問小慶怎麼樣。
小慶也沒甚麼好說的“蠻好的。”
喜慶看他腳上的鞋子後根都爛了,問“怎麼不穿我買的鞋。”
小慶說“這個還穿得。”
喜慶跑到他屋子看,鞋子好好地還放在鞋盒子裡頭。想想他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怔怔站了好半天。默不作聲幫他把屋子收拾收拾。看他有什麼衣服已經(jīng)爛的,跑到對面大超市買了替換來的,這次想了想,把爛的拿袋子裝了提走。
出去遇到進(jìn)來的幾個年輕人,人家看看她,嘻嘻笑問小慶“你妹妹來啦。”
小慶應(yīng)聲也不多話。
喜慶跟小慶說要走了,小慶擦了手就起來陪她到路邊上等車。喜慶說“自己曉得坐車。”
小慶‘嗯’了一聲,但也沒回去。
兩個人等了一會兒,也沒車來。
到是有好幾個在修車廠工作的人吃完午飯回來了。一二兩個路過都要問一句“小明妹妹來啦。”
等他們都走了,喜慶小聲跟小慶說“我不是你妹妹。”先前她一直沒好意思糾正。
小慶愣了。
喜慶說“我比你大。你上頭還有個哥哥,九丫最小。”
小慶臉皮厚到?jīng)]變臉色,但耳朵根有點紅,乾巴巴地叫了一聲“姐。”
喜慶怪不好意思“咱們家排大小,不跟他們這兒一樣。你不叫我姐的。”
“怎麼不一樣?”
喜慶說:“我跟九丫……我跟田田一道,叫你二哥的。”
小慶有點茫然“你不是比我大嗎?”
“我們老家排輩,女的不算在裡面。我都是跟著田田叫。”
“爲(wèi)什麼?”
喜慶說不出來“反正就是這麼叫的。從老輩到小輩也都是這麼叫的。到了首都來,這邊纔不一樣叫法。”
“那我們以前住在哪兒?”
喜慶說“蘭城山裡唄。家裡可窮了。”
窮嗎?小慶抓抓頭。
喜慶特別自豪“現(xiàn)在田田在老家鎮(zhèn)上開了公司。可好了。好多人都在那兒打工。還辦培訓(xùn)班。就是教人搞電腦的那種,前頭家裡人說,小學(xué)初中讀書的人都多了。都覺得讀書有錢掙。你不曉得嘛,那搞電腦的,一個月,有萬把塊錢呢。做工人的只有千把塊錢。”
“蘭城啊。”小慶想想,這也沒錯,曹淼就是蘭城把自己帶來的。
“那大哥呢?”小慶問喜慶。他每次去趙家都沒看到過。以爲(wèi)肯定是在哪裡做事。
喜慶說“死啦。山火燒死了。咱爸,咱哥,咱奶,嫂子。都燒死了。”然後就不說話了。
曹淼回來就看到小慶把喜慶送上車。過來笑嘻嘻問“你妹來啦。”身邊還帶了個常來的朋友。
小慶訕訕“說是我姐。”
曹淼一點也不尷尬,一拍手“好事啊。姐姐疼人。”
搭著他的肩膀打聽“兩姐弟說什麼啦?家裡怎麼樣,打聽清楚沒有?”
小慶猶豫“說是山火。”把喜慶說的話跟他說。
曹淼驚奇,對身邊的朋友問“遠(yuǎn)山。這不是你報道那個事?”
遠(yuǎn)山認(rèn)真打量小慶。是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但畢竟小慶現(xiàn)在和以前的樣子有些差別了。以前在村子裡頭的時候髒兮兮的,神色表情也差了很多。但仔細(xì)辨認(rèn),還是能認(rèn)得出來。
“是你啊。”遠(yuǎn)山也十分驚奇。
曹淼就納悶了“還真認(rèn)得啊?”
小慶有點緊張。
遠(yuǎn)山含糊地說“也說不上認(rèn)識。就是知道有他們那一家人。確實是山火出了事故。”問小慶“你現(xiàn)在怎麼樣?”
曹淼說“他不記事兒了。就是我跟你說那個,我?guī)Щ貋砟莻€,現(xiàn)在在我這兒做事呢。”他之前出了這麼個事,朋友裡沒有不知道的。遠(yuǎn)山當(dāng)然也聽他說過,不過沒想到這個人會是小慶而已。
平常他過來,雖然見過小慶幾面也沒往那方面想。
曹淼問他“他們家的事你知道嗎?講講嘛。”
遠(yuǎn)山笑笑“我哪知道什麼。就是見到過他。我記性好。”
曹淼笑“那就沒辦法了。”
小慶悶悶打過招呼,就做事去了。
等他走,曹淼把辦公室門關(guān)了,嘿嘿對著遠(yuǎn)山樂“怎麼個情況?”
遠(yuǎn)山也笑“什麼情況?”
曹淼說“這你就不地道了,我認(rèn)得你多久了?”兩個人以前同校,不過曹淼入校的時候,遠(yuǎn)山畢業(yè)。但因爲(wèi)一些事情後來有些交情。
曹淼苦口婆心:“也沒別的。他現(xiàn)在就是回不了家。家裡人都不待見他。我也覺得奇怪,你說一家人,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說說嘛,絕對不外傳。”曹淼倚在辦公桌邊上拿腳踢他“是不是信任我?就我這嘴!擱在以前,就是寧死不屈的地下黨精英,新中國的建立都有我一塊磚好嗎?”
遠(yuǎn)山笑。雖然曹淼這話說得誇張沒正形,但他這個人從來都是很靠譜的,要不然兩個人也不會關(guān)係好。想了想,說“他要回家呢,我覺得比較難。但這些事我跟你說,你也不用跟他透露。沒必要。”
遠(yuǎn)山也看了小慶現(xiàn)在的樣子,之前他來過二次,車子還是小慶上手修的。人挺好的。實在,老實,吃得苦。就這麼一個人,你跟他說以前是些什麼事,他這怎麼過?
那山裡頭追人家媳婦,把人胳膊打斷得意洋洋覺得自己是英雄的事,他怎麼面對?
再說,萬一這刺激,他腦袋又突然好了呢。沉睡的另一個人格復(fù)甦了,你知道他是好的小明,還是原先那個小慶。別人家的事,還是齊田家的事,他不好參合。
不過也免不得感嘆。這世界也是真小。
曹淼聽他這麼說,正色點頭“我就是覺得小慶可憐。想幫一把,沒別的。你說他吧,要親沒親的時候還有點指望,現(xiàn)在有家不得回,我看著也不是滋味。”
遠(yuǎn)山點點頭,就把自己怎麼進(jìn)的山,怎麼見到齊田,她們家當(dāng)時是個什麼情況,給說了。
說完長長嘆了口氣:“我走的時候,他們村正好有個新媳婦跑了。村長帶頭就把我給扣了。怕是我招的事。當(dāng)時我就想啊,完了,這找不回來,我也坑在這兒了。哎,害怕啊。”遠(yuǎn)山搖頭,坐到沙發(fā)上“還好,第二天一早人就找回來了。那女的進(jìn)了山認(rèn)不得路,頭摔破了,被抓回來好一頓打。當(dāng)時關(guān)我那個窗戶呢,正對著禾場,你曉得他們那個氣氛嗎?”
遠(yuǎn)山說著搖頭“我都不知道怎麼說。”
頓了一會兒,想了想才繼續(xù)“就跟邪教似的。全村人圍個圈。男女老少,被買來的新媳婦也帶出來,就看著那個被抓回來的怎麼捱打。小慶的小妹,站在最前面,個子不高,那麼丁點,擋在她媽前頭,護(hù)著她媽,怕自己媽也會被打似的。小慶跟旁邊老大聲吹噓,自己怎麼一下就衝上去把人給逮著了。說過程中,大約是他家裡小妹多看了他一眼,他反手一耳光下去,眼睛都不眨的。人都給打倒了。你說那是多大的勁?”
曹淼臉色很難看。他也沒想到是這樣的。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兩個人抽了一會兒煙,默默喝茶。
遠(yuǎn)山說“後來他們就把我放了。我一個收山貨的嘛。我走的時候,小姑娘牽了幾頭小豬,把我堵在山路上,說知道我不是來販東西的,叫我放心她不告訴別人。問我能不能給她點錢,她以後一定會還的。”
“你給了?”
“給了。她想要車費到首都來,說她二哥快要結(jié)婚了,她不願意被家裡拿去換親或者賣掉的。想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的。”
曹淼長長嘆了口氣,出了一會兒神,說“趙家人挺好的。這真是飛來橫禍。齊田也挺好的。真看不出來。你說啊,有的時候吧,有錢有什麼用呀?”事一出,家也就不成家了。哪怕後來找回來呢,事情也不能當(dāng)沒發(fā)生過。
心裡沒梗不可能。
想到齊田,覺得這小姑娘真的不容易。
遠(yuǎn)山?jīng)]接著往下說齊田的事。站起來說“反正就是這麼個事兒。你說啊,這事兒,你跟他說不說得?”
曹淼揉揉臉。可後悔死了呀,還不如不問呢。
站起身送遠(yuǎn)山出去。回來走在過道,就看到小慶站在辦公室外的。
因爲(wèi)辦公室是在廠房內(nèi)搭的,四面都是窗戶,小慶站的是沒關(guān)的那扇窗戶旁邊,窗簾關(guān)著,從裡頭也看不到外面窗戶沒關(guān)。那裡有個飲水機(jī),他可能是過去拿水喝的,手裡還端著茶杯。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動不動的低著頭站在那裡。
想必是把曹淼和遠(yuǎn)山說話都聽見了?曹淼暗忖“這可不好了。”過去想試探試探到底聽見沒有。
問他“站在這裡幹嘛呢?”
小慶一直都是個悶悶的樣子,也看不出什麼來,對他搖頭“沒什麼。”就放下茶杯去做事了。
曹淼心虛。一下午都在辦公室,從窗簾縫裡盯著小慶。
不過小慶到也還算正常。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舉動。他也就漸漸放鬆了。
下午走的時候,路過過道。聽到小慶正跟在一個幹活的中年人旁邊。
問“xx學(xué)校好不好啊?新聞傳媒是幹嘛的?”
中年人躺在板上,整個人都滑到車底去,邊擰緊接口邊說“那肯定是好的。新聞就是搞新聞的嘛。我有個叔的兒子就是學(xué)這個的。老大的出息。能耐!我們這一輩裡,最能耐的。”
又說“他們那行,賺死個人。說有一次哪個市有個什麼新聞,他過去,人家局裡派了傳人把他接到酒店裡,安排得好好的。還請他各種玩。都不要錢的。生怕他把新聞報出來。你曉得嗎?他那個人,起得遲嘛,悠哉悠哉睡醒,人家辦公室主任就在門外面站著等,一問,早上五點就來了,等到他醒。”
旁邊有在休息的師傅聽閒白,問他“那怎麼不叫他?”
“你懂什麼啦。”車底下的師傅說“怕他睡不好嘛。”
聽閒白的師傅笑“你少扯蛋了。人家局裡當(dāng)官的,管你這個啦。”
車底下的師傅滑出來輕蔑地說“你就不懂了吧。說了人家是有事,怕他報嘛。恭敬有加,好吃好喝供起來。還要給錢呢。你以爲(wèi)他們那行就是吃工資嘛?傻得咧。只要跑的新聞好,看看現(xiàn)在的行情。”對小慶說“你妹妹要大出息啦。”
小慶悶頭悶?zāi)X說“也不能都是這樣的。你不好這麼說。”
車底下師傅笑他“傻。你小妹以後吃香喝辣你懂不懂啦?”
小慶說“小妹人好。也不差這個錢吃飯。”
旁邊的師傅笑“錢哪裡會嫌多?人家難道是吃不起飯纔要這個錢。你啊。他們那一行,都是這樣的。”
小慶固執(zhí)“百樣米養(yǎng)百樣人,裡頭有壞的自然有好的。不能什麼也不知道,就說人家全不好。你又不是每個都見了,個個都認(rèn)得。”
聽閒話的還就跟他槓上了“有什麼好的?你講嘛,說得跟你認(rèn)得一樣。”
旁邊師傅也逗他“就是嘛。你講一個就算你對。”
小慶說“你說的事,只能證明你親戚不好。說不到別人身上。別說什麼‘都’不‘都’的。”
師傅瞬間有點火大了“你什麼意思?”
平常小慶挺老實一個人,話不動,也很少跟別人有摩擦,別人說他幾句,他也不放在心上。今天也不知道哪裡轉(zhuǎn)不過彎來,不肯退讓“你自己講的你親戚怎麼樣,也不是我污衊他。你說他就是說他,別人你不認(rèn)識不要亂講。一百個人裡有九十八個壞,那你就說那九十八個,不要帶著別人講。別人興許做過好事,幫過人的。”
師傅好笑了“哎呀,這話就說得清高了。”站起來推他“我就講了都,怎麼了?”
本來在這兒做事的,都是體力好的人。小慶被他一下過去,推得退了好幾步,眼看要打起來。
還在旁邊過來的年輕小哥勸架“算了算了。你們在這裡搞,要扣錢的啊。”對面的師傅纔不說話走了。
曹淼見事情平息,也就沒有多耽擱,他還有事。想著明天再找小慶探探口風(fēng)。
可第二天一大早到了修車廠,還沒坐下,廠裡的師傅就跑來說“小明跑了”。全廠吵吵嚷嚷地,都說小慶是不是偷了廠裡的東西跑了。
以前小慶沒來的時候,這種事情也不少。新招來的人與外人勾結(jié)偷廠裡東西什麼的,或者臨走順了什麼。
但這次廠裡東西一點沒丟,就是小慶自己的東西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