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想開口繼續(xù)說,林中仁卻猛地擡手,不叫開口。
林中仁看上去情緒也還算是平靜,只是動作突然。
那個人以爲他有什麼要說,安靜等著。但林中仁卻也沒有說話,他只是覺得自己不太舒服,像有什麼抓住了胃,拎毛巾似地把內(nèi)腑揪成一團,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擠出來似的,眼前的一切也都不太真實。像是個虛假的夢境。
連自己面前那被僱傭來做調(diào)查的人,表情都似乎很不自然,眼皮子微微跳動,嘴角下撇,就好像在參與一個誇張的惡搞,害怕被欺騙的人在中途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破綻。
連車子前面走過的那些人,都好像只是假裝的路人,經(jīng)過車邊的時候分明一個個都懷著惡意窺探。
整個世界都好像是假的。
林中仁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纔對那調(diào)查者說“你說吧。”
調(diào)查者對他有些異樣的行爲感到莫明,暗暗打量他好幾眼,開口說道“說是叫初陽。”
林中仁表情並沒有什麼起伏,聽了他說的名字,只是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
調(diào)查者怕僱主覺得自己有毛病,連忙打著哈哈笑起來“其實也只是野談,我覺得有意思,跟林先生提一提。”
林中仁點點頭,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那個人感到意外“就是前天我進山的時候聽說的。”
林中仁甚至還笑了笑“我是說,趙多玲被打成重傷身亡是什麼時候。”
那個人糾正他“人沒死。”
林中仁平靜的表情這纔有些微微的裂痕。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這些人騙到了,纔會失言。到底是誰跟自己開這樣的玩笑?可雖然是這麼想,他還是不肯立刻就揭穿。聽一聽有什麼關(guān)係。問“哦。那是什麼時候?”
“當時那個女的說得也不是很清楚,只說,好像是春天。二月中還是三月中”
“三月二十五號大概是中午兩點多的時候。”林中仁說。
三月二十五號下午時他才接到電話。說楚揚死了。
那天天氣很好。那麼好的天氣,不像是會發(fā)生什麼大事的樣子。但是楚揚死了。
奇怪。
他當時就在想,天氣這麼好,陽光明媚,怎麼會出這種事?他走出去,站在後門,看著遠處草坪上玩耍的休息的人們,愜意地躺著或者坐著,喝著茶,看著雜誌。並不像是有什麼事發(fā)生了。他走出去,在澆花的鄰居笑著跟他打招呼。世界是仍在繼續(xù)的。
“是那天嗎?”林中仁反問。
對方覺得哪裡似乎不對勁,說“這個我就不是很清楚。”山裡人,又不要上班又不等發(fā)工資,平常不怎麼在意今天到底星期幾,幾號了這種事。反而問林中仁“林先生怎麼知道是這個時候?”
林中仁想,如果現(xiàn)在有人跳出來,吹著伸伸縮縮的小喇叭,拿著彩紙炮砰砰亂打,他也是不能原諒這些人的。但是直到調(diào)查者交待完事,拿了裝錢的信封下車走了,也並沒有人上來做這種無聊的事。
沒有他的示意,秘書跟司機一道站在車外等著。
有酒店的保安過來,跟他們講車子不好在這裡一直停,問他們是不是在等人,要不要他幫忙催促一下。秘書出面周旋,不知道說了什麼保安就走了。
林中仁坐在車裡等了很久。
也沒有人來。告訴他是場惡搞。
然後他又想,是不是趙多玲嚇傻了纔會那麼說。
人在那種環(huán)境,有那種經(jīng)歷,可能會想要逃避現(xiàn)實。
楚揚跟趙多玲的關(guān)係之中,楚揚一直是比較強勢的那一個,趙多玲反而更愛撒嬌更嬌氣。在受到這種待遇之後,想要逃避人生,把自己想像成楚揚,大概已經(jīng)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林中仁一張張翻看照片,裡面也有一張張的記錄。關(guān)於趙多玲是什麼時候去的,哪個人把她弄去的,中間又發(fā)生了什麼事。
從國外回來之後,他一直在查楚計才和楚依雲(yún)。趙多玲的事對他來說已經(jīng)算是結(jié)束了,人回來了,施害者全死了,不是最好的結(jié)局,但也算是有個交待。而他來查中間的過程,只是想知道,當年做爲誘餌導致楚揚死亡的趙多玲失蹤案裡每一件細支末微的小事。
與楚揚的死相關(guān)的每一件事,他都一定要搞清楚。
現(xiàn)在,他終於看到了這些東西,心裡想,楚揚就是因爲這件事死的。
是這些人做的惡。
這些人無意地與千里之外的楚依雲(yún)楚計才衛(wèi)蘭一起,聯(lián)合做的惡。
每個都是殺死楚揚的巨大齒輪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
包括在車站裡物色目標,然後走向提著箱子的趙多玲的那個人。車站裡明明四周全都是人,但是沒有人意識到在發(fā)生什麼。趙多玲幾乎是當衆(zhòng)被帶走的。也許有掙扎,也許已經(jīng)失去意識。也許路過的巡警看過她一眼使得那些人販子也緊張起來,有一度甚至想丟下人逃跑,也許還有過警察向他們問話,問“她怎麼了?”
但是他們即然成功了,自然有自己一套符合邏輯的說辭。
隨後趙多玲被輾轉(zhuǎn)帶到這個偏遠的地方。
林中仁覺得無法理解,趙多玲雖然在他眼裡不算大富,但家裡也算有點錢,對這些人來說,則是‘非常有錢’。既然那麼有錢,她可能也向那些人懇求過,許諾過很多。可最終,這些人並不爲所動。他們明明只是一羣貪婪的窮兇極惡之人,可卻似乎懂得只專注於一件事,不受任何誘惑。說要賺這兩萬,就要這兩萬,就是旁邊有二十萬,二百萬,也不多看一眼。
人多麼奇怪。意外地貪婪,可有時候又意外地固執(zhí)。
一開始他以爲,是有什麼人指使,可並沒有。真的只是人販而已,真的就是那麼巧趙多玲遇到了。
毫無道理。
趙多玲被帶來之初,鎮(zhèn)子都還不存在,現(xiàn)在鎮(zhèn)子的位子,只有個路口和路口的一個小賣部。當時蘭城13個鄉(xiāng)、鎮(zhèn)、辦事處,總?cè)丝诓蛔闳f。城區(qū)最熱鬧的地段,不足三百米長。整個蘭城管轄內(nèi),到處都是綿延的山脈。
到了這裡之後,趙多玲立刻就被轉(zhuǎn)賣了,買家姓王。
王家當時兩兒子都還沒有結(jié)婚,這個買來的媳婦歸王大山還是王大水肯定並不是那麼明確的。
因爲有一張詢問記錄裡面有說到過這件事。
敘述者就是村裡人,當時她還沒出嫁到別的村子。說當時王大山和王大水就打了架,就是爲媳婦的事。後來村長就說,你們家也沒錢買兩個,用一個不就好了?生的娃總不是你們家的種?村子裡這種事也不少。還有老漢和兒子用一個的。
沒錢嘛,也買不起別的了。
反正生了兒子都是自己家的。
林中仁看不下去,把文件合上,他默默地坐在車中,看著外面陽光下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重新打開。
後來王家生了兩個孫子以後,大山纔去給人做倒插門的女婿。據(jù)說當時說好了,兩個兒子中叫小慶的那個,以後是要繼給大山做香火的。
中間趙多玲多次企圖逃跑。但都沒有成功。
大山離開王家之後,家裡男丁少了一個,再次懷孕了的趙多玲大概覺得自己機會比較大了,開始頻繁地嘗試。快被打死的那次,據(jù)調(diào)查人描述,大概是在齊田出生之前一段時間的事。
可能覺得這件事很有趣,調(diào)查人在時間線上做了標記。
後來齊田出生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做人口登記,也沒有戶口。人口普查的時候從鄉(xiāng)里下來了人做統(tǒng)計,纔給把戶口上上,大水記不清自己女兒是什麼時候生的,說大了一歲。登記名字的時候,登記了叫王九伢。伢字,在本地是男孩子的意思。可能還想多生幾個兒子。
但是趙多玲自己寫的。她沒有寫王九伢。她寫了王齊田。
她當時也許並沒有向來普查的人求救——但這種可能能性不大,因爲她在腿沒斷之前一直在試圖帶著小女兒逃跑。更大的可能是,她有向來做普查的人求救,但並沒有得到迴應。
可是她陰奉陽違,寫下王齊田三個字,對方不知道出於同情,還是別的心理,也並沒有拆穿她。
後來她又多次嘗試帶著小女兒逃跑,但沒有成功。
腿是什麼時候被打斷過,記錄的並不太明確。按被詢問的人說“反正就是不聽話,誰知道是哪次了。她聽話哪個打她?”
又說“也是奇怪。那我們不都也是這麼過的嗎,有什麼不好過的?她的命就格外貴重?別人都能過的她過不得,一天到晚找事情。她不捱打哪個捱打?”
遠山進村的事並沒有被記錄下來,也沒有人提。大概這些人一直也沒有意識到當時發(fā)生了什麼事。齊田會突然跑走,在他們這些人心裡,跟當初那個進山收山貨的貨郎並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
說齊田“跟她媽一模樣。還是打得少。打得多了,再硬的骨頭也打斷。怕她不肯聽話?山裡的狼也打得怕,她算什麼?”
一家人回到首都之後,趙多玲找人幫齊田把戶籍上的名字改了。
當時可能是張多知經(jīng)手。把王姓去掉了,但也並沒有加回趙姓。就只有兩個字‘齊田’。
林中仁合上文件夾。沉默地坐著。
趙多玲以前逃跑的時候,從來沒有帶過孩子。但是後期,一直想把小女兒帶走。爲什麼呢?
分明車裡是安靜的,可是他覺得自己好像能聽見海嘯似的轟鳴。
齊田爲什麼對她來說是不一樣的。
林中仁覺得自己大概是中入魔,只想到一個可能。
如果趙多玲真的是楚揚,肚子裡的孩子後來生下來的齊田會不會也變成了自己可憐的、
還沒能見識到這個世界就早夭的女兒?
這個想法似乎帶著刺,扎得他一刻也坐不下去。起身猛地拉開車門。
林中仁突然從車子上下來,秘書連忙迎上去。
但林中仁不想說話,只是擺擺手,然後就順著路往外走。
秘書不知道他要去哪兒,連忙叫司機開車跟在後面,自己遠遠地跟著老闆。
一開始還以爲林中仁是要去某個地方。但是後來發(fā)現(xiàn),他似乎並沒有目標,只是漫無目的地到向前走。有時候會停下來,站好一會兒都不動。有時候又走得非常快,像要把什麼東西甩開。
就這樣一直走到快傍晚的時候,又突然停下來,回頭站著。
秘書連忙快步上去,林中仁明明是有什麼想問他,可看著他,最後卻沒開口。就這樣往復了好幾次,秘書感覺不大妙了,覺得是不是有什麼大事!他從來沒見過老闆這麼猶豫不決。
最後一次,林中仁才終於開口“你知不知道楚家有個說法?”
秘書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說:“我聽說楚家祖輩出過一個了不得的皇后。但是這件事好像也沒有證據(jù),以前有一個什麼電視節(jié)目還做過專題,請了哪個史學家來就是專門向上尋找源頭的那種,對方說楚家的事不是真的,歷史上沒有那個皇后。”
“不是這個。”林中仁搖頭。
秘書就納悶了“那您說的是哪個?”
林中仁說“楚家人相信人是會轉(zhuǎn)世的。楚老在世的時候,我常常去探望他。因爲楚揚的事,他深受打擊,但是他一直相信他女兒是不會死的。只是去別處生活了。”
秘書震驚“啊?”
林中仁說“我也這麼想過,但是我只是……”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過了好久才繼續(xù),可這句話說得很艱難。“我只是無法面對現(xiàn)實。不能接受楚揚死了。”
光說出這句話來,都似乎耗費了許多的力量。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說“但楚老不單純是這樣。我認真問過他,如果沒有死那楚揚是去了哪裡,可不可以找回來。楚老說,找不回來了,去了來世。”
秘書在這件事上不敢太輕率地開口,想了好一會兒才問“我要說句話您也許要不高興。”
見林中仁並沒有叫自己閉嘴的意思,硬著頭皮誠懇地繼續(xù)說道“對於親人過世,人都會選擇不去接受現(xiàn)實。相信他們?nèi)チ颂焯茫蛘呷チ藙e處繼續(xù)生活,並且過得很幸福。但並不代表,這種可能真的存在。楚老選擇相信這種說法,也不過是想讓自己好受一點。”
林中仁沒有說話。
秘書也有些感傷,說:“我現(xiàn)在這麼說,您大概要怪我不懂眼色,但是,楚小姐已經(jīng)走了這麼長時間,您這樣繼續(xù)下去也並不是她在天之靈願意看到的。做爲您的僱員,您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可敬的長者,對我有很多的幫助,我能爲您做的不多,但是一直很希望您能得到幸福,而不是一直被回憶束縛,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