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每日傍晚放課, 外地縣的學生吃住都在裡頭,城裡的子弟不拘著住宿,許多人家專程派的隨從中午去送個食盒, 吃好再拿回來,顧明宏也是一樣,這個時辰回府的時候屈指可數。
顧青竹稍稍一想, 就覺察出不對之處來。
“七妹別說話, 先隨我出來。”顧明宏壓下心內的洶涌,小聲在她耳邊說完,清咳兩聲, 走兩步到屏風拐角半露個身子, 向趙懷信道過禮, 淡笑著解釋道:“祖母, 我從坊市買來不少端午節慶用的東西,還有家裡釀的雄黃酒, 先讓青竹隨我去挑揀看看, 裝選成盒,晚些好讓懷信兄順路帶回府?!?
類似百索和艾花姑娘戴來端午避邪的小玩意兒, 早半個月街上小販已擺起來了, 顧明宏買著買著也成習慣,逢節都要給顧青竹送,不過屋裡坐著客人,貿貿然的尋著人去辦些芝麻大小的事兒,有違待客之道, 老太君勸道:“派於媽媽過去不就成了?哪兒非趕著你倆這會兒子辦?!?
顧明宏頓時爲難,事出緊急,又要暫時先瞞著老祖宗,到底怎麼說才能掩人耳目的把七妹喊出去?
老太君年紀大了眼花,又坐在羅漢牀上,離屏風差著十來步,因此未察覺他面色不對,趙懷信反似有所悟的看了顧明宏一眼,然後笑著開口和老太君商量,想和他們同路去看看府上自釀的雄黃酒。
是以三人一起出了院子,顧明宏從踏出門的那瞬,臉上笑便再撐不住,只管緊著步子往前一通疾走,顧青竹抿抿嘴兒,惶惶不安的跟在後面,趙懷信還蹙了眉叮囑她小心看著路。
“四哥,四哥你等會兒?!鳖櫱嘀褚娝阶咴讲?,完全不似去窖裡挑酒的樣子,迫不及待的拉了他衣袖,喘著氣問:“到底怎麼了?”
前院無客時,來往過路的丫鬟均沒幾個,顧明宏吐了口濁氣,後對趙懷信先道了謝:“多謝懷信兄方纔出言解困?!?
趙懷信道:“哪裡,顧公子不妨先和七姑娘說事,我看旁邊就是花廳,先去那邊坐著等候二位?!?
會察言觀色的人很容易博人好感,簡單交流完,顧明宏心內又多幾分感激,目送他進了花廳,才轉身對顧青竹艱難的張開了口:“你聽完我說的莫要慌亂,眼前僅是得了個消息,其餘的都還待打探。”
正午陽光大好,透過茂密的樹葉零零散散的灑在地上,枝椏間還有跳著覓食的灰雀,時不時發出一兩聲鳴叫。
顧青竹覺得先前的燥熱氣兒呼啦下子被吹沒了,舔了舔脣,搖搖頭道:“四哥直說便是。”
顧明宏想了整路怎麼婉轉告訴她,臨近跟前,胸中點墨統統成了無用功夫,半個多餘的詞兒俱找不到,擰著眉頭乾巴巴的開了口:“宮裡送來消息,叔父在宜賓辦公務遭了山崩,頭受到重傷,消息發出來前還未清醒,同行的王大人情形更是嚴重?!?
宜賓多山多丘陵,溫潤又雨水密集,正巧前段穀雨時節,雨下的更是多,洪水山害均不是稀奇事兒。
“山崩?!”顧青竹瞪大眼睛,只覺從頭到腳一寸寸像是要被凍住般,連口中牙齒打顫的聲音都聽的清楚,喘了兩下,懵然後退半步:“那我爹,我爹他...”
顧明宏趕緊伸手攥住她胳膊,生怕她一個受不了癱在地上,安慰的話不連斷的說給她聽:“只是受傷,目前性命無虞,我爹和四叔已經去宮裡探消息了,明日四叔就帶著人手趕過去,如果情況合適,儘快接回汴梁醫治?!?
顧青竹臉上青白一片,兩隻手要互相抓著纔不至於抖的太明顯,亂七八糟好多東西一股腦兒的鑽進腦袋裡,眼前彷彿又看見自己跪在母親的靈堂邊,身旁是走路還不順當的明卓,滿眼滿目的白布帳幔,一時間胸口悶的透不過氣來。
“青竹,青竹?”顧明宏見她怔鬆著連眼兒都失了神,硬是手上發力讓她看著自己,急道:“聖人已派了兩位太醫院的院判還有明善堂的許郎中,連夜上路過去會診,叔父肯定能夠化險爲夷的。”
明善堂的許郎中是遠近聞名治療跌打的行家,得他手相助的人數不清,殊不知越是這麼說,顧青竹更能猜想到父親受傷的兇險,宜賓算不得小城,離瀘州又那麼近,遠水救不得近火,如果真是傷勢無礙,二伯父那邊何愁招不來醫術高明的大夫?連二伯父都指望不上,定是糟糕的不能再糟了。
一顆心如油水裡煎過,她許久方找回自己的聲兒,想想自家情境,顧明卓尚撐不起門楣,真真獨剩她做長姐的支著了,所以這節骨眼兒絕對不能軟下,不然還指望著三房誰去主事?
“我聽著呢,四哥?!鳖櫱嘀裆ぷ映兜膸痔郏跞醭雎曊f了話,摸出點思路道:“若是真像你說,千山萬水的,我爹怕是一時半會兒挪不了身子,既然有太醫趕去,不如呆宜賓養的差不多再做其他打算,我這就回屋收拾東西,明日和四叔一起去好照顧父親?!?
顧明宏攔著她道:“父親臨入宮時交代,讓張姨娘準備著跟四叔去宜賓,叔父人畢竟躺在牀上,好些活兒你立時上不得手?!?
論伺候人,顧青竹確實差張姨娘良多,而且她也聽出顧明宏的言外之意,有些事她這做閨女的插不上,還得仰仗張姨娘才行。但卻也打消不了她的念頭,父親生死未卜,明明有路子,自己還窩在這院牆裡面盼等著消息,可不要瘋了麼。
“晚上我去請大伯應允?!鳖櫱嘀裾f得這一句,初聞噩耗搖搖欲墜的姿態不復存在,脊背慢慢挺直:“明卓那裡四哥多操心,或者我們不在,讓他去長鬆苑陪著祖母也好?!?
顧明宏憐惜的拍拍她的肩,答應下來,顧老太爺那邊怕已有人去報,但老太君還需瞞兩日,徐徐透出意思,近來她頭昏次過幾次,大夫私下裡和顧同林提了醒,不宜大喜大悲,飲食也要忌口。
兄妹兩人心緒難平,復去老祖宗那兒時,多虧趙懷信幫著瞞天過海,雄黃酒罈子是僕從抱過來的,他只睨了一眼,便在老太君面前說的頭頭是道,別的聽了還以爲是親手釀過一般。
出了如此大事,歸府的李氏卻是後頭得到消息的,好端端欣喜著在外頭挑過布匹棉花,進府簡直迎頭一棒,反問顧明宏好幾聲,怔鬆半晌,錘著胸口苦嘆道:“咱們家到底犯了哪路神仙!好人卻不得好報?青竹丫頭得信兒了麼,她可怎麼受的住喲。”
顧明宏也難過的厲害:“七妹要和四叔一起去,父親同意了,現在正收拾東西,祖母那邊還未說,七妹剛以抱病藉口走的,明個說腹瀉臥牀,好歹可以拖延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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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
聖人當著顧同林的面兒拂袖摔掉一整套青釉瓷杯,此杯是年前送進宮來的,色澤剔透十分得他喜愛,可見是氣急敗壞到極致了。
“真是反了天了!”聖人指著南方破口大罵:“朕的天下,居然養出這麼一羣貪贓枉、法膽大包天的敗類!貪污被舉,明知道是朕暗中派的官員調查,還有人通風報信,暗殺肱骨重臣,他蕭允是幹什麼吃的!一州知府居然讓人如此爬在腦袋上作威作福,乾脆除官回鄉種他的地去吧!”
跪在地上的兩位大人以額抵地,臉上的汗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生怕一不小心殃及池魚。
“聖上息怒?!弊筮吂虬莸拇蟪碱澪∥〉幕氐溃骸笆捴苍诖舜紊奖乐袀送裙牵F下無法下地。”
聖人怒極反笑,指著他反問:“傷了腿骨?朕看他是腦袋架在脖子上頭嫌/太/安/穩了,別說不能下地,就是爬也讓他爬出門給朕查,徹底的查!”
“謹遵聖意?!贝蟪己仙献觳桓以賮y說一句。
顧同林自然也沒什麼好臉色,他今日二次入宮,原先信上說山崩受傷,天災難免,誰知夜裡爆出顧同山其實另有其他使命,很有可能是被人盯上殺人滅口所致。
天災又變人禍,不得不從長計議。
聖人雷霆震怒過後,點了幾個人名,作爲欽差隨太醫一起即刻啓程前往宜賓,徹底捋清楚來龍去脈,還直接擼了拇指間的扳指賜給顧同林,囑咐道:“和你那四弟說,見此物等於見朕,若有需要,但凡真憑實據拿著了,乾脆斬上幾個以儆效尤!”
牽一髮而動全身,聖人在寢殿砸杯砸壺的那麼大動靜,沒出多久,朝中許多重臣從自己消息網中知道此事,趙家既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奉上。
沈大:你們挖牆角的都消停吧,青竹人已經投奔我來了(冷笑)。
趙三:...求收留(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