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事務漸漸上了軌道, 太后越發對白琦不冷不熱。白琦倒是不在意她背後的小動作,只是等待的日子越來越難熬。
日子慢慢從指尖溜走。午夜夢迴,白琦從夢魘中醒來, 會覺得心口發悶, 那時她覺得她的心裡好像有了一個缺口。深夜的風從胸膛穿梭而過, 白琦從未如此孤單。後來她整夜整夜失眠, 因爲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段鳳鸞倒在血泊裡, 沒有一絲生氣。
她在屋子裡,繞著屋子一遍一遍地踱著步子。有時候司空竹會拎一壺酒過來,說:“既然大家都睡不著, 不如我二人一醉方休?”
結果司空竹醉倒在地,睡的像死豬一樣, 白琦卻越喝越清醒。
白琦讓人在院子裡挖了一個池子, 在裡面種上荷花, 雖然比不上公主府的十里荷塘,卻也算是一個荷塘。白琦總是坐在池塘邊想段鳳鸞到底什麼時候纔會出現呢?
最後白琦不僅動用明劍山莊的勢力, 還借用了皇家的門路,求了太后。可結果與司空竹探到的沒有兩樣。沒有一點段鳳鸞的消息,就連鳳鳴宮、方漸離、花月閣都沒有了,白琦開始心慌,她總覺得她將要失去段鳳鸞。
白琦終於忍不住, 再次闖入公主府, 拎著流影的領子, 說:“段鳳鸞呢?段鳳鸞在哪裡?”
當時鳳鸞公主, 或者應該說流影, 她正穿著一襲紅色嫁衣,默默地坐在那裡發呆。
這一日便是鳳鸞公主與阿城大婚之日。新帝賜婚, 太后出席,何其風光?只是流影臉上卻沒有多麼歡喜,看到白琦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的脣角緩緩勾起,“你這是在問我知不知道宮主的下落?”
白琦看到她臉上詭異的笑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於是啞聲問道:“是,他呢,他在哪裡?”
朱脣輕啓,吐出幾個字:“他死了。”
白琦如遭雷擊,瞳孔遽然收縮。
“不信呀?難道你真的沒有這樣料想過?他死了,所以將他的一切都給了你。你想想,要是宮主他還活著,在宮變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他怎麼可能不出現?你想想爲何在你將皇帝的位置拱手讓給六皇子的時候,他又爲何不出現?聽說冷老將軍將鐵甲都給了你,你怎麼沒有想到那其實是宮主大人留下來的?”
流影看到白琦悲痛的面孔,異常痛快,於是繼續說道:“你知道那支隊伍有多強對吧?那可是在辛者營訓練出來的,本來是爲了他坐皇帝準備的,沒有誰規定前太子妃生的不能是龍鳳胎?到時候他是皇帝,我是鳳鸞公主,一起袖手天下。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可是你卻出現了,成了變數。結果這一切安排都便宜了你,都成了爲你,而你居然輕易就將這一切推給了六皇子,我是該說你笨,還是該說你不知道珍惜?我告訴你,你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從漠北吉祥酒家紫凝帶回來的只是他的遺體,還有他的遺書!”
條線全部串在一起,連成一個事實,無懈可擊。最終白琦腦海裡只浮現出一句話:他死了,段鳳鸞死了。
那個人曾經對她說:其實我求的真的不多,半畝方塘,一泓明月,兩個人,幾盞清酒,逍遙一生;對她說:琦兒,你們的西陵郡真的如你說的那麼美嗎?好想去看看;他還說:現在好了,大局已定,我們以後坦誠相待,做一對亡命鴛鴦好了。可是現在,他又在哪裡?
頓時,心空了,悲傷如潮水一樣將她淹沒,黑暗幕天席地的撲來,白琦失去了知覺。
白琦這一倒,便一直昏睡不醒。
白琦在夢中見到一個荷花塘,荷塘邊坐著一個人,長髮如墨,金鳳外袍,白琦叫著段鳳鸞的名字,那人一轉身,笑意在那琉璃眸中流轉。白琦心中一喜,正要上前,那人卻消失不見,白琦立刻追了過去,結果不慎墜入池塘。
冰冷的水爭先恐後向她的口鼻涌來,水中的花莖纏住她的手足,讓她掙扎不得。胸腔如同被壓了一塊巨石,白琦喘不過氣來,只能睜著眼睛看死亡的到來。
後來的夢境還有很多,每一個都與失去有關。白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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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白琦醒來的時候,胸口難受的厲害,哇的一下,吐出大量紅褐色液體。
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藥草味道。
簾子被掀了起來,一張滿是喜悅的對上白琦,“呀,你終於醒了?”
白琦看了半天,才認出眼前這個又瘦又黑的猴子是司空竹,正要開口說話,一股苦味涌了上來,她又吐了。吐出來之後,白琦好多了。
司空竹連聲可惜道:“哎呀,我的藥材,我珍貴的藥材。”
白琦一聽,更是氣憤,想要伸手抓破他的臉,可是身上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於是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司空竹臉皮很厚,一邊清理白琦的嘔吐物,一邊呵呵笑著說:“好,有力氣瞪我就好。”
白琦懶洋洋的,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有些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爲何她會在這裡。哦,她想起來了,段鳳鸞死了。可是她還活著。
白琦目光一暗,呆呆地望著一角,全身散發著死氣。
司空竹皺了皺眉頭,出聲喚道:“小白,喂,白琦!”
白琦完全沒有反應,歪在那裡,出氣多進氣少,灰暗的眸子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陷入她自己的世界。
這十幾天來,司空竹有很多次都以爲白琦她活不過來,誰知她還是挺過來了,只是還是一身死氣,沒有半點生機。現在白琦目光呆滯無神,司空竹總覺得似乎一不留神,她就會真的沒了,於是忍不住大聲喚道:“白琦!”
聲如洪鐘。白琦眼波一動,站了一下眼睛,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等著他說話。
司空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像笑容的笑容,“很快就到西陵郡了,別想那麼多,你要好好休息。”
白琦眼波泛起漣漪,西陵郡?這是在回西陵郡的路上?
段鳳鸞曾經問她:“琦兒,你們的西陵郡真的如你說的那麼美嗎?好想去看看。”
白琦忘記自己是怎麼回答他了,只記得當時段鳳鸞對她說他過膩了公主的生活,想要拐走白琦,讓她做他的壓寨夫人。
白琦還記得當時段鳳鸞說他想看看白琦口中的西陵郡,想與白琦一起在雨中並肩走在青石街道上,用上好的女兒紅醉魚。
而如今只有白琦一個人回來了,有液體從白琦的眼睛裡落下。
司空竹皺了皺眉頭,覺得車廂內有些悶熱,對白琦說了一聲,“你多多休息”,便掀簾出去。
司空竹想起臨行前,國師大人曾對他說:“要死,也讓她死在故鄉吧!”那時候白琦可以說已經病入膏肓,藥石難進。
司空竹是暗衛,也是少俠,他行走江湖多年,整天過的也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也知道生死無常,手起刀落之間便是一條人命,他殺人,也被人殺。可是卻沒有想到經歷那麼多苦難的白琦竟然會因爲一句話,一條消息而命懸一線。
皇室御醫,江湖神醫,他們都請了。可是他們對白琦的病癥都束手無策,在給白琦灌了很多藥之後,白琦不僅沒有轉好,反而病情加重,顯然深昏迷,人也漸漸消瘦,成了枯槁。
記得一個德高望重的神醫號了號白琦的脈象,嘆息著說了一句“心病難醫”呀!司空竹這才知道一個人一旦放棄了對生的期盼,就如同沒有燈芯的蠟燭,燃不著,點不亮。
眼看白琦只剩下一口氣,神宮的國師大人出現,開口說道:“她已經不行了,送她回西陵郡吧!”
當時太后是反對來著,她說:“段氏的子孫自當……”說了半截卻又頓住。
司空竹知道不少皇室的事情,所以也明白太后的意思,於是更加鄙視太后,這人都要死了,還說其他的有何用?況且從始至終太后並沒有對外宣佈白琦身份的意思,就連爲白琦請大夫看病的事,也掛的是名劍山莊三小姐的名頭。
後來還是小皇帝拉了拉太后的鳳袍,請求著:“皇祖奶奶……”
太后看了一眼還剩下一口氣的白琦,最終妥協,只是在司空竹他們離開京都的那一天,朝中傳來前駙馬白琦身染重疾病逝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司空竹有些心涼,這就是皇家的情分,人未殯先發喪,怎能不讓人心寒?司空竹也明白太后這樣做是爲了皇位的穩定,是爲了斷了朝中一些人的念想。只有白琦這個身份半明半暗的人真的不存在在這個世上,纔不會有人藉著白琦的名頭翻起什麼波浪,而那些上位上的人才會心安。這些司空竹都明白,只是可惜了白琦。
司空竹與金戈鐵甲一路護送白琦回西陵郡,當時白琦只剩下一口氣,隨時有可能駕鶴西去,全憑國師大人給的藥吊著命,活一天是一天。司空竹倒是沒有想到白琦還能醒過來,所以很是驚喜,可是慢慢發現活過來的不過是一個空殼子。於是有些嘆息。
白琦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看到陽光,這一路上她醒醒睡睡。雖然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次數越來越多,可是她卻覺得生命沒有一點意義。只有胸口跳動的心臟讓她覺得她還是活著的,隨著心臟越跳越快,或者是因爲近鄉情更怯,她的腦海裡浮現很多畫面。
有時她會想若是遇見母妃,她一定會指著白琦的鼻子罵,“白琦,你叛家棄族,任性輕率,是我們白家的恥辱。”
有時候她會想,若是師父沒有死,他可能會對白琦說:“琦兒,這人世間的情愛最是斷腸,最害怕的是生離死別,最難過的是咫尺天涯。”
若是遇見丫鬟雨晴,她或許會說:“呀,小王爺,您離開西陵郡這麼久,小的還以爲你會帶回你愛的人呢!”
是的,她愛的人。出了一趟西陵郡,她最大的收穫便是遇見一個她愛也愛她的人,可是結果呢?她將他弄丟了。
白琦心臟一陣絞痛,於是蜷起身子,將自己埋進狐裘裡,身下的地板傳來細微的震顫,“咕嚕嚕、咕嚕嚕”,是車輪行進的聲音。
“白琦,我們到西陵郡南門了。”車外的司空竹拔高聲音,對白琦說道。
白琦一聲不吭,突然車子猛然一停,馬車裡的白琦身子一晃。
“啊,小白,你沒事吧?”司空竹連忙掀起簾子,看到白琦還睜著無神的眼睛,不像有事的樣子,於是抓了抓腦袋,解釋著:“我似乎認錯人了。”說罷,駕的一聲,車子重新駛動。
車底傳來的細碎聲響有了細微改變,應該是碾在青石子路上發出的聲音,馬車已經進了城。白琦閉上眼睛,心裡念著:進了南門,便是城南的那家茶樓,茶樓有些年月了,一樓是大排桌,二樓是雅座,西陵郡的百姓三三兩兩聚到那裡;茶樓旁邊是一家布店,接著是一家糕點房,那家做的綠豆糕很好吃,雨晴最喜歡吃。然後是……
白琦心裡默默地數著,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記性這麼好,覺得差不多應該到明樂王府的時候,司空竹停了車,說:“到了,小白。呀,好魁梧的樹,你家真富有。”
白琦沒有在意他的話,如果說門前種著一個銀杏樹,連像樣的大門都沒有是富有的話,那麼西邊寺廟可能要比她家更富有,因爲那寺廟外的銀杏樹要比她家門前更加有些年月。
白琦掀開簾子,慢慢走了出來,這些天她雖然依舊虛弱,可是總算有些力氣。當白琦擡頭看到面前雄偉的硃紅大門的時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家真富有。單這大門比起公主府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吧!那橫掛的牌匾上確實寫的是“明樂王府”三個字,應該沒有走錯地方,難道西陵郡發財致富了?
白琦心中有些疑惑,緩緩下了馬車。當白琦真正踏上故鄉的土地,心中有種難言的歸屬感。塵歸塵,土歸土,她終於還是回來了。
大門咿呀打開,一個綠裙黃衫的妙齡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正對上白琦一行人,有些狐疑地問道:“你們是?”
司空竹正扶著白琦,有些脫不開身,揚聲說道:“還不快請你家王妃出來?”
雨晴秀眉一皺,有些不爽司空竹的語氣,於是挑眉說道:“你們是何人?憑什麼說見我家王妃就見我家王妃?我家王妃是你們這些人想見就見的嗎?”
司空竹生生被堵成了啞巴,半晌才緩過勁兒來,“你不認識她?”這裡的“她”是指被扶著的白琦。
雨晴仔細打量了白琦一番,最後很肯定地回答:“不認識。”
司空竹淚目了,於是心裡自我安慰著或許這是白琦離開之後王府又找的丫鬟,誰知那邊雨晴開口說道:“不過怎麼越看越覺得這位姑娘和我家小王爺有點像呢?”這明樂王府的王爺除了白琦還有何人?
司空竹頓時一臉黑線,於是開口說道:“這位可是……”
這時一個黃衣女子從打開的大門裡走了出來,“雨晴,你在與何人說話?”
那人一露臉,司空竹臉色大變,全身戒備,失聲叫道:“黃護法?”
黃桃頓生殺氣,一記目光殺了過來,目光卻在掃過白琦身上的時候一頓。她在白琦驚詫的目光中拉著雨晴施施然行禮道:“夫人。”
這句“夫人”堵在白琦的胸口,讓她想起段鳳鸞來,白琦頓時覺得自己搖搖欲墜。
白琦想要開口,可是卻發不出聲音,悲傷從眼睛裡流出,接著眼前有些發黑。
黃桃連忙上前去扶白琦,卻被司空竹攔住。黃桃瞪了司空竹一眼,說:“還不快進府?府裡有大夫。”
司空竹有一絲遲疑,黃桃怒道:“這裡可是明樂王府。”
司空竹這才定下心來,將白琦橫抱起來進府。雨晴跟在黃桃的身後,狐疑道:“這是怎麼了?”
黃桃瞪了她一眼,第一次對雨晴說了一句很重卻是事實的話:“你笨死算了。”
雨晴愣了一下,鼻子有些發酸,卻沒有人理她,都進了府。雨晴正準備找個角落畫個圈圈詛咒黃桃,讓黃桃和那個毒舌的紫凝一樣沒人要,可是回頭看到白琦這邊甚是熱鬧,於是也跟了上去。
白琦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隱隱約約之間覺得有一雙手摩挲著她的臉,她的發,繾綣不捨。
白琦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笑臉,不由出聲喚道:“鳳鸞。”
那個朝思夢想的人輕聲低語:“嗯,我在。”
白琦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對上那人琉璃色的眸子,心臟停頓幾秒,又開始劇烈跳動起來。白琦伸出手,想要伸手去觸摸,卻又擔心一切都是她的幻覺,擔心夢醒了,夢碎了。
他拉著白琦的手,放在他消瘦的臉上,掌心貼著她的手背,呢喃說道:“我在。”
白琦頓時淚如泉涌,喜悅在心上開出花來。他還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