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公子不曾看見巷中有人,只自顧自趨馬向前趕,珍珠連人帶馬冷不丁竄出來,倒讓那公子座下的馬受了驚,登時長嘶一聲便雙蹄懸空,幾乎人立起來。
那公子倒是臨變不亂,伸手以挽馬繮,穩(wěn)穩(wěn)收住馬蹄上揚之勢,瞬間讓暴躁的馬兒安靜下來。他兀自淡定,珍珠這邊卻是嚇得不輕,整個人掛在馬上搖搖欲墜,雖然勉強穩(wěn)住身形,面色卻是嚇人的蒼白。
“驚擾兄臺了。”那公子只以爲(wèi)冒出來的是個男子,收住馬勢,便隨口道了歉,然後目光纔跟著聲音往珍珠這邊看,不看則已,一看卻不由勾脣淺笑。
“真巧,原來是姑娘?!?
珍珠經(jīng)此一嚇驚魂未定,方纔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馬兒身上,也沒精神注意眼前的男子是誰,此時聽到男子出聲,這纔回過神來擡眼一顧。那男子英華偉岸,眉眼分明,目中星光熠熠,不是馮紫英又是誰。
馮紫英在馬上欠身笑道:“驚擾姑娘了,是紫英的罪過。”那一種意態(tài)閒閒,自有一番從容氣度。
珍珠也迴轉(zhuǎn)過神色,連忙客氣道:“不妨事,是我騎術(shù)不佳?!毕葧r在寶玉面前抵死也要死撐到底的面子,卻不知爲(wèi)何,一見了此人,便不自覺地脫口說出真相來。
身後寶玉也驅(qū)馬跟了上來,著急地拉住珍珠上看下看,口中不住問道:“襲人你怎麼樣,有沒有嚇著?有沒有傷著?方纔嚇死我了……”珍珠不覺微微臉熱,礙著馮紫英在身前,連忙輕輕拉一拉寶玉的袖子,低低道:“馮公子在眼前呢。”
寶玉這才擡頭,見馮紫英看著他笑,連忙也含笑拱了拱手,歉然道:“方纔未曾看見紫英兄,是寶玉之失,過後少不得親自賠罪。”馮紫英擺擺手表示不介意,又看了兩頰微帶粉紅的珍珠一眼,淺淡笑道:“玉兄有佳人在前,沒看見紫英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何罪之有?”
寶玉也不辯駁,依舊一笑了之,珍珠心裡不忿,自己分明不是他的什麼人,給眼前的兩個男人眉來眼去一番,就彷彿成了寶玉的私有財產(chǎn),當(dāng)下蹙了眉毛低低嘟囔了一句:“誰是他的佳人,你纔是他的佳人呢?!?
話音落下,寶玉並無墳塋,卻聽一旁的馮紫英“嗤”地一笑,拍手道:“今兒出門運氣,倒給我聽到一句好話,哈哈,少不得記下了。”珍珠便知自己方纔那話被他聽去了,一時羞惱,不敢去看馮紫英,只回過頭來看寶玉。
寶玉卻是一臉不明狀況的表情,珍珠不由抿嘴一笑,這邊廂馮紫英卻是道了一句“告辭”,便一抖繮繩要帶著隨從往前投趕。寶玉連忙拉住問道:“前頭是我們老太太在清虛觀,你趕了去做什麼?我如今往另一頭聽?wèi)蛉?,你素來知道他輕易不上場的,難得的機會,不跟來一處看看敘敘話?”
馮紫英點點頭,笑道:“二郎的戲我們自然要去捧場。前頭你家老封君在廟裡打醮,我父親叫我備下了些豬羊香燭茶銀之類的東西來送禮,少不得先走了這一遭去,你們先去吧?!?
寶玉見是如此,也不好攔,只囑咐道:“送了東西到我們家去,好歹快些過來。”馮紫英答應(yīng)了一聲,三人便分開,寶玉和珍珠往另一方向繼續(xù)走馬不提。
珍珠記得方纔馮紫英的話,因問寶玉道;“方纔馮大爺口中的‘二郎’卻是誰?他的戲爲(wèi)什麼你們便都得去捧場?”
寶玉笑著,故意賣個關(guān)子道:“這卻難和你說。說了出來你也不認識人,總歸那裡的戲,比老太太他們在樓上搭臺看的戲要好上幾千倍是真的?!闭渲槁犃吮阈Φ溃骸坝终f大話,回頭不好看了,看我問著你?!?
寶玉點頭而笑,當(dāng)下兩人行到大路上,寶玉便和珍珠並肩而行,又指點著拐了幾處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一處小巧的院落前停下。寶玉便道:“就是這裡了,我們下馬?!?
珍珠勒住繮繩停下來,依舊翻身下了馬,把繮繩給了茗煙,寶玉在門口報了名字,便帶著珍珠長驅(qū)直入,兩人一直來到後院的園子裡。
這園子是個別緻的小院落,裡頭寵柳嬌花比比皆是,更植了大片枝葉葳蕤的木芙蓉。院子中央?yún)s是空曠的草坪,這時搭起了簡單的臺子,臺子上幾個綵衣的戲子小旦,甩著水袖咿咿呀呀地唱著。草坪上零散擺著幾張小擱幾,上面擺放著酒壺、杯盞、清茶、果盤等,又隨意放著幾把椅子凳子。整個院子此刻還沒有人在,佈置中透出一種閒散清淡點的隨性之氣。
寶玉四下環(huán)顧了一遭,拿扇子輕輕敲著手心,對著珍珠笑道:“只怕還沒準備好呢,正主兒還沒出來,我們坐下等著吧?!闭f著隨手扯過一把椅子便坐下,又拿起一節(jié)鮮藕來咬了一口。珍珠見狀,便也既來之則安之,當(dāng)即也學(xué)著寶玉坐下,伸手拈起白瓷盤裡的一顆桂圓,剝了果殼往嘴裡送。
桂圓冰涼甘甜的果肉在嘴裡化爲(wèi)了蜜汁,珍珠意猶未盡地又拈起一顆,捏了捏薄殼準備剝開時,忽然聽得一把溫柔的聲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動作不由滯了一滯,回頭向著聲音的來源看去。
卻見一個藍衫年輕公子站在院子門口,眉眼溫柔下隱隱浮現(xiàn)嫵媚,被身上的藍衫一壓,倒也添出幾分俊朗。方纔那一句“寶二爺好早”,想來便是出自他口中。
寶玉一見那藍衫公子,喜得忙站起來,幾步走到跟前,握住他的手親暱道:“你果然來了?!币娬渲橐苍谝贿叄阈χ姷?,“這是蔣玉函,全京城班子裡有名的旦角?!闭渲椴挥啥嗫戳耸Y玉菡一眼,只覺得那一雙妙目中除了流轉(zhuǎn)的風(fēng)情之外,更有深不見底的、自己看不穿的東西。珍珠便含笑行禮下去,蔣玉菡連忙還了一揖。
這蔣玉菡莫不就是今兒在這搭臺唱戲的主角?珍珠看了一眼寶玉,目光中微露詢問之意。寶玉看懂了,微微笑道:“今日玉函和是我請來的,來這裡只爲(wèi)聽?wèi)?,聽完了,要想著切磋切磋,卻是好的。”說著一雙含情的眉眼看向蔣玉菡,蔣玉菡連忙擺擺手笑道:“我在臺上多是唱旦角的,柳二爺串的是小生,這如何切磋的來?!?
“你倆唱對臺戲是極好的,我就有了眼福了?!睂氂衩嫿且粻浚€欲答話時,蔣玉菡伸手遙遙一指,口中笑答:“馮大爺來了。”
珍珠寶玉順著蔣玉菡手指的方向看去時,只見那馮紫英一個隨從也沒帶,只一身青衣,一把摺扇,翩然而至。寶玉蔣玉菡並珍珠都連忙起身,寶玉一壁含笑打著招呼,一壁趕緊拖了他入席。馮紫英坐下,看著三人笑道:“還不忙,還有人來呢,適才在路上看見了,便順手拉了來?!?
話音才落,園子門口便走進一個陌生男子來。那男子身著煙白色潑墨錦衣,額頭寬闊,鼻樑英挺,腳下步履快而穩(wěn),一派意氣風(fēng)發(fā)之態(tài),卻與在場其他男子的悠閒姿態(tài)不同。
寶玉一見,倒笑了,也站起身來讓道:“難得見你一回,快過來我們一處坐著?!蹦枪舆B忙答禮,十分恭謹客氣。寶玉因見珍珠在身側(cè),便笑著問道:“你認得他不曾?倒和我們府裡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呢?!闭渲橐汇?,連忙配合著做出努力思索的樣子,最後還是搖頭道:“我好像不認識的?!?
那公子看了一眼珍珠,連忙斂下目光,只看著寶玉笑道:“姑娘在寶二爺房裡做事,等閒不出門兒,不認識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兒。府裡賴嬤嬤的孫子賴尚榮便是我了?!闭渲槁犃耍街琴嚧蠹业膬鹤?,素日裡寶玉口中結(jié)交的名字裡也是有他的。
幾個人坐著閒聊,喝酒吃茶,等了一會兒,只見那邊草坪後頭的一溜□□上,慢慢走出一個年輕公子來。那公子一身戲服,玉面長身,綵衣斑斕,也仔細勾了眉畫了眼,生生帶出幾分俊俏顏色。面上濃墨重彩地敷脂傅粉過,反倒更突出臉上那一張線條分明的薄脣。
那薄脣公子施施然走上戲臺,擡手示意臺上唱著的幾個停下,又對著場中零散坐著的幾人一拱手,先開口道:“小弟今兒興起串兩齣戲,下了個帖子請人,誰知大家都特特趕了來捧場,又帶了大名鼎鼎的琪官來壓著場子,倒是不得不賣力唱上一段了?!?
臺下寶玉馮紫英賴尚榮幾個都欣然鼓起掌來,蔣玉菡也溫柔笑著謙讓了兩句,珍珠舉著袖子半掩住臉,卻總感覺臺上那公子的眼光總似有若無地徘徊在自己身上。
兩人目光擦過時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那一瞬間的眼眸深深,直如勾魂攝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