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下來的幾個晚上, 珍珠都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夢,夢中是一場又一場盛大的婚禮,主角是自己和賴尚榮。各種中式、西式、新潮、老派的慶典儀式一一上演, 無一例外的結局都是賴尚榮和自己並肩而立, 繼而男人蒸發一般消失在視線中。
珍珠慌忙伸手去拉, 對方的最後一絲影子都湮沒在空氣中, 只抓到空茫的泡影。
這時候珍珠就會猛然醒來, 抱著被子出一身薄薄的冷汗。
也不知是被夢驚了心,還是因爲夢中發生的事情感到恐懼,珍珠夜裡便睡不安穩, 幾番折騰下來,人也憔悴了不少。花自芳忙不迭請了大夫來看時, 也只道是夢魘驚心, 安心靜養即可。
賴尚榮聽聞珍珠臥病在牀, 沒說別的,先送來了一個一人長的長條枕頭和一個藥材填的靠枕, 說那靠枕裡填的是凝神靜氣的藥草,日常靠著也利於睡眠,長條枕頭卻是供給珍珠夢魘之時暫時抱著求個依憑的。
東西雖小,這一套細膩心思著實叫珍珠感動了一把,母親也欣慰道:“新姑爺對珍珠如此上心, 我就可以放心了。”
作爲回禮, 珍珠託佳惠做了兩雙鞋, 親自給賴嬤嬤和賴張氏送去, 又陪著說了好些話回來。如此一來二往, 退婚的事情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上次賴家花園的表白之後,賴尚榮就沒有進一步地表示, 彷彿下了決心要把珍珠徹底晾一晾,好讓她自己想明白。
如此一來,珍珠就進退兩難地膠著,終日呆在家中同佳惠學習繡工,自己回來描花樣子。
天氣熱了,每每拿一柄團扇扇風,總覺得沒有原來那一柄順手。珍珠悶悶地把團扇一拋,伏在案上開始描花樣子。下個月便是中秋,珍珠便打算描一棵映月桂樹趕個節氣。
“唉。”珍珠隨手把筆一擱,看著桌上的成品,心煩地嘆了口氣。
這時候布簾外起了一陣聲響,珍珠沿著桌子站起來,問道:“誰在外頭?”
“姐姐,是我,沒什麼事。”佳惠的笑聲從簾外傳來,她一直對珍珠“姐姐”、“姐姐”地叫,成親以後也沒改過來。
珍珠“哦”了一聲,想來是佳惠和哥哥玩耍,當下也不打算出去,又皺著眉拿起筆盯著花樣子。
“你的桂枝太直了,這一筆該是斜的纔好看,笨死了。”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把珍珠唬了一大跳,手下的筆順勢一滑,生生把一個圓圓的月亮穿成了一支冰糖葫蘆。
晴雯笑盈盈地從身後走到桌前,伸手抽走了桌上的紙片,衝珍珠眨了眨眼。
珍珠這才笑罵出來:“小蹄子,嘴上還是不饒人!柳二爺沒好好教你?”
“他哪裡敢來教我,”晴雯有些不好意思,神態倒也坦然,落落往珍珠面前的桌子上一靠,脆生生道,“聽聞你大喜了,我才特特催著他帶我回來的。倒不想你竟沒有給寶玉,我還做夢呢。”
珍珠本是要打趣晴雯,沒想到先被對方趣著了,不由嗔道:“你嘴上功夫越發厲害了,真不知道哪個還能降得住你。”
“別說這個了,你的好日子定在什麼時候?”晴雯倒是見門開山,“我這次一回來,佳惠小丫頭都出嫁了,倒是沒想到,還成了你的嫂子。”
“……還沒定呢。”
珍珠掃了一眼被自己毀了的花樣子,上頭的桂樹很有幾分像賴尚榮所送扇面上的圖案,只少幾分神似。她看了兩眼,移轉過目光看著晴雯:“你和柳二爺的好事什麼時候辦的,我竟不知道。”
晴雯臉一紅:“這不等著花大娘娘你麼!”
珍珠一怔,這才明白晴雯此番回來的真正目的。這丫頭,是打算和自己一起出嫁來著。
“自你當日幫我謀劃,託了柳二爺安頓我,到我跟著柳二爺四處走走看看,我都認著你這個姐姐了,哪有姐姐不嫁,妹妹先嫁的道理?”至晚上熄燈時,晴雯和珍珠一處睡,兩人躺在一個枕頭上,晴雯便如此咬著耳朵對珍珠說。
“睡吧。”珍珠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反手擁住晴雯。天南地北隨著柳湘蓮闖蕩,晴雯比先前多了幾分心氣,少了幾分嬌氣。
窗外一輪冷月朗照,如此清淨之夜,想來天上比人間寂寞。
“素娥不嫁爲誰妝。”珍珠無聲地動了動嘴脣,伸手把枕畔青絲攏了攏,閤眼睡去。
夢中依舊是一場婚禮,她和晴雯坐著兩臺喜轎出門,身後是送親的人羣,前頭是各自的如意郎君騎馬牽引。柳湘蓮不時回過頭來看著晴雯的花轎揚眉一笑,而珍珠轎子前面的那個背影卻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分道揚鑣之後,隊伍沿著大道掛了個彎,眼前的道路並不是通往賴家,珍珠終於慌了神,隔著轎簾喊著前面額的新郎。
“賴尚榮——”
“姑娘稍安勿躁。”馬上人慢悠悠回頭,一張風神如玉的臉,卻是馮紫英。
珍珠從簾縫裡看見,大驚不已:“怎麼是你,賴尚榮呢?”
馮紫英微微一笑:“娶你的本來就是我——你不喜歡我了麼?”
“停下!”珍珠著了慌,連忙一把掀開轎簾跳下來,連聲道:“不對,怎麼會是你,賴尚榮呢?他人呢?”
“你果然喜歡上他了。”馮紫英靜靜地看著珍珠,珍珠心裡也有一個聲音在重複著同樣的話。
“我把機會給你,要接好。”馮紫英把吉服的外裳解下,往送親的人羣中一拋,“你自己去拿給他穿吧。”
珍珠伸手一撈,吉服到手之後忽然化作一團紅色的雲霧,在空氣中一寸寸消弭於無形。
“賴尚榮,時間不夠了,你快點過來。”
珍珠在夜裡出了一身冷汗,夢中的感覺還歷歷在目,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想來心裡還是有些後怕。
“唔,是夢。”身畔的晴雯已經睡熟,珍珠下意識抱緊了身邊的長條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