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聽聞林黛玉派了來請自己,便囑咐了佳蕙好生伺候?qū)氂瘢约旱昧藢氂竦脑蕼?zhǔn),跟著雪雁來到瀟湘館。
心中有些拿不準(zhǔn)黛玉請自己去的目的,珍珠想著問問雪雁時,卻見雪雁的手在底下捏著袖子,整條胳膊微微發(fā)顫,人也是十分忐忑的樣子,竟是比自己還緊張幾分。不由在心中驚異。
腳下的路卻是往瀟湘館後院走的,一時進了院子,原本三月的天氣已經(jīng)回暖,瀟湘館院子裡卻不知爲(wèi)何籠著炭盆。珍珠心細(xì),暗暗在心裡留心。
雪雁把珍珠帶到屋子的簾子門口,向裡通告了一聲,接著便打起簾子讓珍珠進去。
黛玉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裡也沒拿什麼東西活計,竟像是特特坐著等珍珠過來。珍珠連忙向前趕了兩步問黛玉好。黛玉也笑著,面色卻有些慼慼,又讓珍珠坐下,方纔開口問道:“是你把探丫頭請來的?難爲(wèi)你。”
珍珠心知這個不是正題,含笑謙讓幾句,黛玉果然道:“寶玉回去和你說了什麼?”
“只說是二爺自己把書帶過來看,落在姑娘這裡了,卻不曾說出姑娘也一起看了。”珍珠如實答了,寶玉的體貼之心也婉轉(zhuǎn)在話中道出,黛玉耳根微微發(fā)紅,開口道,“我這裡出了些事故。”
原來寶玉離開瀟湘館之後,趙姨娘一反常態(tài),拉著黛玉大獻殷勤,稱一回那銀紅色軟煙羅糊的窗紗好,贊一個壁上掛的玻璃繡球燈精緻小巧,又問那案上設(shè)的小鼎裡焚的是什麼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是將目光移到桌案上的雲(yún)紋小方鼎上,就要起身來細(xì)看。
那方鼎之下,便墊著寶玉那本要命的《牡丹亭》。
黛玉情知不好,卻又不好不讓她看——如此一來反而更填人疑心,便含笑拉住趙姨娘道:“姨奶奶仔細(xì)磕著碰著,那香灰燙著了黛玉擔(dān)待不起。”又命一旁的紫鵑,“趙姨奶奶喜歡這香爐,我送給姨奶奶了,你把它好生搬到眼前來,給姨奶奶好生看看,過會子陪著姨奶奶親自送過去。”紫鵑察言觀色,當(dāng)即脆生生應(yīng)了一句,便把方鼎搬到趙姨娘懷裡。
趙姨娘不意黛玉如此動作,懷裡抱著一個香爐,倒騰不開手去顧別的。待要擱下香爐再來動別的,一時卻也不好意思——簡直像是賊心不死,和黛玉死要東西似的,傳了出去賈母鳳姐少不得生氣。先時誇了這香爐上的雲(yún)紋,於是便也只低頭裝作細(xì)看,胡亂讚賞幾句。後來探春來了,見趙姨娘向黛玉要了香爐,給自己沒臉,倒是生了一場氣,黛玉少不得勸上幾句,到底是堅持把香爐送給了趙姨娘。探春卻連趕帶攆地把趙姨娘帶了出去,反而過意不去地向黛玉道了叨擾。
本來這一場風(fēng)波便就此過去,趙姨娘前腳剛走,黛玉便命雪雁在屋子後頭籠上炭盆,把那書拿了來要親自燒了。紫鵑擔(dān)心黛玉擱不住那炭火氣,又怕黛玉薰了眼睛,便讓雪雁把炭盆架到後院去燒。卻不想就是由此出了事故。
那趙姨娘雖然上不得大臺面,這些私底下的小伎倆卻是百般花樣。一打發(fā)走了探春,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就立時派了小丫環(huán)小鵲打道回來,只說是路上丟了手帕子,看是不是落在瀟湘館了。小鵲顯見是被囑咐過了的,從後院繞了進來,可巧雪雁正拿了書在炭盆上燒,便給她進屋去看看,那小鵲卻趁機袖了幾張未燒完的殘箋斷章回去。
雪雁雖不知道那是什麼書,卻也知道闖了大禍,吞吞吐吐告訴了黛玉,黛玉一時也是忐忑,那《牡丹亭》本子若是落到趙姨娘手裡,再去賈政枕邊去吹耳旁風(fēng),寶玉顯見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黛玉想到此處頓時心驚肉跳:素知賈政教子極嚴(yán),一時生氣起來挾雷霆之勢,寶玉如何生受得住。一時間心思紛亂,只想著寶玉,卻忘了顧及到自己的名聲。這一點和寶玉卻是一樣,兩個人一個在怡紅院煩悶徘徊爲(wèi)顰兒,一個在瀟湘館自責(zé)懸心念寶玉,當(dāng)真是人在兩地,情發(fā)一心。
當(dāng)下珍珠便也知道黛玉在這當(dāng)口不好直接找寶玉,故而找自己傳話兒,兩下里也好有個準(zhǔn)備,也另外商議對策應(yīng)對如今之事。於是神色也凝重起來,寬慰黛玉道:“林姑娘和寶二爺都相信我,把這樣的事託付給我,這份信任襲人記在心裡,必然把姑娘的話帶到。”黛玉點頭道:“看你把三姑娘勸了來,這份心我記在心裡,此刻也不說謝你的虛話了。”珍珠見黛玉推心置腹,心下早已激動不已,連忙握住黛玉的手,應(yīng)道:“姑娘這是什麼話,我一向敬重姑娘爲(wèi)人,這一點子小事怎麼值得姑娘放在心裡。”
黛玉的面色雖有些蒼白,神色卻不見慌亂,依舊淺淺笑著謝過,讓紫鵑送珍珠出來。
*
珍珠回到怡紅院,來房中找寶玉,寶玉確是不在,問別人,都搖頭說不知道去了哪裡。
晴雯坐在後院的花架子下面,拿眼睛瞅著珍珠笑道:“一回來就急剌剌地找寶玉,寶玉是你家的不成?成日家守著,當(dāng)真是如寶似玉了。”珍珠心裡急哄哄的,一時沒按捺住性子,衝著晴雯吼道:“我這會子有要緊事找二爺,成日家沒分沒寸的人是你!你在人前爭尖好強的性子不收斂些,只會讓我和二爺爲(wèi)你擔(dān)心,過後再爲(wèi)你傷心!”說著不覺紅了眼眶,眼睛酸澀不已。
晴雯最是嘴上要強,心裡卻也是心軟,從未見珍珠如此急紅了眼的樣子,一時倒也內(nèi)疚起來,伸手拉著珍珠,倒不反駁,聲音也低軟起來。
“什麼事這麼急的,吃了□□一樣,倒不像你素日的爲(wèi)人了。”
“好妹子,你對二爺?shù)闹倚奈抑溃乙膊徊m你。此事非同小可,再尋不到二爺,老爺怕是要大動肝火了。怎麼著也得找到二爺,叫他心裡明白,有個準(zhǔn)備纔是。”珍珠看晴雯一眼,不好告訴她整件事,只把重要性拎了出來點了一下,就忙忙地要再次出門去尋寶玉。
“你等等,”晴雯忽然拉住珍珠,輕道:“今天佳蕙在院子裡當(dāng)班,我隱約看見她和寶玉說了什麼話,他才緊趕慢趕地拿著本書出去了,也不叫我們跟著。”珍珠聽了,也沒來得及謝晴雯,點點頭便往院子裡來。
佳蕙正在給廊下的白海棠澆水,見著珍珠過來忙把噴壺放下。珍珠問了一句,才知是趙姨娘身邊的小丫環(huán)鵲兒經(jīng)過怡紅院,託佳蕙帶給寶玉一句話。
“她就略停了停讓帶了句話,腳不沾地地就走了,躲債那樣躲著我們似的。”佳蕙有些不忿,還欲多抱怨幾句,擱不住珍珠心急,這才嘟囔著說,“她的話我不是很明白,只要我和二爺說‘趙姨奶奶使喚的小鵲找他,讓他帶了《四書》出來前頭芭蕉塢見我’。難爲(wèi)二爺聽了,得了寶一般,拿了書擡腳便走。”
珍珠原本就心裡比一團亂麻猶甚,聽了這話更是疑惑不已——
其一,趙姨娘是派了小鵲來偷拿《牡丹亭》罪證的,小鵲已經(jīng)得手,爲(wèi)什麼要上門來找寶玉?
其二,小鵲既然爲(wèi)了避嫌不肯在怡紅院和寶玉說話,爲(wèi)什麼還要寶玉帶了《四書》出去?總不可能是賈政要考寶玉精血文章,小鵲想要給寶玉補習(xí)了吧?
其三,若說小鵲想要幫寶玉,教寶玉出去商量對策,卻也不像。若是想要幫寶玉的話,直接回去覆命,說不曾見到什麼不妥的物事便好了,何必多此一舉,倒平白惹趙姨娘疑心?
難不成是小鵲知道賈政會從芭蕉塢那條路上經(jīng)過,帶了寶玉去表現(xiàn)表現(xiàn)?
珍珠站在幾盆白海棠前左思右想,猶豫著要不要無視這場變故跑去芭蕉塢見寶玉。
此時寶玉和趙姨娘的人在一處,不知說些什麼,自己若去了反倒不好開口,不去,又不知趙姨娘那邊是何動靜,若是誤了事,那邊鬧了起來,寶黛二人俱是沒臉。
真是糾結(jié)。
珍珠在心裡快速衡量著利弊,煩惱地一下一下揪著白海棠的花瓣,看得佳蕙在旁邊一抽一抽的。
“好吧。”珍珠霍地連花帶葉扯下一枝白海棠,拍拍裙子上的花瓣,就要擡腳往院門外走。
不管那邊是何情景,先去了再說。
如此打定主意,耳邊佳蕙的聲音怯怯響了起來。小丫頭伸手遙遙一指院門外的小徑,輕輕道:“襲人姐姐,寶二爺回來了呢。”
小徑上遠(yuǎn)遠(yuǎn)拿著本書疾步走來的人,眉如墨畫,鬢如刀裁,不是別個,正是寶玉。
珍珠瞇起有些近視的眼睛,焦急而又探尋地止住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