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忠肝義膽數(shù)小兒,鬼窩名號一朝傾之後
卻說這丁老爺回了府上,神色慌忙。他小步急趨,柺杖用力杵著地。正是夏日,柳葉從他臉前劃過,風(fēng)輕聲撫著枝梢。炎炎烈日讓聒噪的蟲子閉了嘴,化了那鳥雀的尖舌。幾朵雲(yún)懶洋洋的路過,遮住一半的光亮,正蓋了丁老爺?shù)念^頂。
老爺小跑著,大聲吼叫到:“快準(zhǔn)備車,快!”
柺杖聲急促,望著趙姨娘這裡來。姨娘知道這是怎麼了,心中卻難有欣喜,本想要今日便走,不想丁老爺竟然提前回來了,只得伺機(jī)在路上逃跑。
小翠早去準(zhǔn)備細(xì)軟,裝上了車,又專僱了個人,只爲(wèi)她兩人拉車。
丁老爺進(jìn)來,正看見趙姨娘,見她毫無慌張的神色,不覺心中一驚,暗歎,真是個厲害人。他上前呷了口茶說道:“趕快走,欽差要來了,走晚了咱都得死在這兒。”
姨娘故作驚訝:“發(fā)生什麼事了?”
丁老爺不住往門外看著,一邊答道:“本來我就不認(rèn)得什麼馮雲(yún)山,不知誰,在京城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塞外丁家大宅曾經(jīng)資助過那些匪盜……先不說這,趕快走,你亦去準(zhǔn)備。”
姨娘心說,這肯定是那薛媒婆做的,回來告訴張鶴,是要我們先逃走,也算是仗義之士。姨娘應(yīng)和著,連忙準(zhǔn)備東西,又往後花園,尋小翠去。
整個大院裡忙作了一團(tuán),鍋碗瓢盆競相發(fā)聲,人吼馬嘶穿門而出,寂靜的巷子裡,唯獨(dú)這鬼窩不知是犯了哪個太歲。
當(dāng)日,薛媒婆出城,往京城去了。先是找到了當(dāng)?shù)匾粦舻刂鳎鞘撬C阶詈玫囊患遥已e人都待之爲(wèi)上賓。訴說了前言,本家主人領(lǐng)著她見到了地方縣令,又託關(guān)係找到了直隸總督——訥爾經(jīng)額,此案經(jīng)過多方努力週轉(zhuǎn),很快就被注意到了。
媒婆一看,這事成了,便只在京城裡散佈謠言,偏說這丁家與馮雲(yún)山有關(guān)係,而且還殺害蒙古貴胄,話一出,紫禁城裡坐不住了,大小官員皆出動,迤邐而來。
媒婆先行一步,往來告訴了張鶴,纔有這姨娘準(zhǔn)備逃跑的事情。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雲(yún),正那時,丁老爺人也在京城。因爲(wèi)路上遇暴雨,只能拖延了回家的時間,便決定在京城多住幾日。誰想,這謠言就傳到了耳朵裡,他星夜啓程,趕了回來。
丁老爺招廚子等家丁來,具說家敗之時,都打發(fā)了銀兩,遣散回了家。那廚子不滿,心中不快,這半年裡連姨娘的手指頭都沒碰過,現(xiàn)在突然說家敗了,他自回屋子裡要收拾東西。
正這時,他看到了姨娘往後花園方向去,把心一橫,跟在趙姨娘身後,也往後花園去了。他沒有注意到,身後還跟著一個,月月。
這孩子聽說家敗了,老爺要逃走,想到以後連孃親的臉都看不到了,便四處尋找姨娘,正巧看到那廚子鬼鬼祟祟的,就悄悄跟在了後面。
當(dāng)時小翠正去張鶴所說的地方去拿銀兩,只有馬車在那裡。
姨娘到了,卻不見小翠,心中不免焦躁。正不知所措,那廚子突然從身後奔來,從後面抱住了趙姨娘。他捂著姨娘的嘴,不叫出聲。姨娘不知是誰,又發(fā)不出聲,只能胡亂掙扎。突然聽到男人慘叫的聲音,這才掙脫了,定神一看,竟是家裡那個廚子。
再低頭,月月拿著一根木棍,不停地打著那廚子的腿。姨娘焦急,一邊喊一邊護(hù)著孩子。聽到喊聲,家丁們都朝著後花園的方向來看,小翠更是急忙的往這裡跑來。
那廚子一看,這事已敗,竟然一腳將月月踢到牆上。那孩子腦碰牆角,吐血而死。姨娘見月月慘死,捨命撲向那廚子。男人見姨娘身後正有口井,一把將她推了下去,又將巨石扔到井裡,直到趙姨娘的聲音不再呼喊,才翻了牆,逃之夭夭。
當(dāng)家丁們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狼藉一片。卻只有那馬在啃著草根。小翠一見姨娘不見了,月月又死了,纔想起定是那廚子做的,不由得心中悔意萬千。
自姨娘來了之後,大小家丁均敬之有加,如今墜井慘死,無不感傷。大家都商量著,要把姨娘拉上你來,或許還有救。剛準(zhǔn)備好繩子,就聽有人進(jìn)來喊道:“老爺早跑了!現(xiàn)在丁府要被兵丁圍了,趕快跑吧,要是讓逮住了,一個都活不了。”
這話一出,各人都想起了自己做過的事情,一算,死個五六回沒有問題,轉(zhuǎn)身就跑。衆(zhòng)人驚逃,空留下小翠站在院中。
她淚流滿面,跪地磕了三個頭,拉著馬車,急忙出了城。
待官兵圍了丁家的時候,早就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
要說這丁老爺哪裡去了,他自收拾好行裝後,就獨(dú)自乘著馬出去了,往西南方向而走,打算先藏起來,再做打算;而那個廚子,翻了牆之後,躲在了一處廢屋裡面,挨著等天黑。
小翠坐車出了城,一片荒漠。飛沙走石,車馬難行。她只能往附近的破廟處避難。給了車伕錢,她自己往破廟內(nèi)走。進(jìn)了廟裡,竟沒有人。原來,此處本是乞丐們居住的地方,半年以來,趙姨娘廣散財糧,乞丐就少了很多。小翠覺得運(yùn)氣不錯,就鋪好乾草垛,準(zhǔn)備休息。
時夜半三更,聽到有聲響,小翠睜開眼去看。並沒有什麼異常。她循著聲音出了廟門,才發(fā)現(xiàn),原來聲音是從丁家院子裡發(fā)出來的。兵丁進(jìn)了門後,將丁家的財富盡抄一空,在院子裡辦起了酒宴。即便是出了城,也依舊能聽得到那聲音。
“什麼時候都是個鬼窩!”小翠怒道。
轉(zhuǎn)身回到了草垛,卻又睡不著。正這時,一個身影從門外出現(xiàn)。並不答話,不知是人是鬼。小翠不敢說話,緊緊抱著包袱,身子顫抖。她眼神遊離,望到了門外的星空,那星光安逸舒適,嵌在那藍(lán)色天宇中,像隻眼睛,便是看不見天的嘴臉,也能想到那安逸舒適的表情。人影一晃,小翠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身影上面。
雖然只能看到個輪廓,卻感覺像個道人的打扮,小翠壯著膽子問道:“是誰!”那人到了近前,果然是個道人。只見他蹲下身來,並不說話,把火點(diǎn)上。篝火很快燃起,小翠反而心驚肉跳。若是被追兵看到了火光,拿下自己還不是甕中捉鱉,她連忙說道:“你到底是誰,別在這裡點(diǎn)火。”
火光映襯,纔看清了這道人的模樣——正是拳打丁老爺?shù)哪俏弧?
他看著小翠,然後掐指去算。然後從身上摸出個瓶子來。
老道終於說了話:“我算來,你是見不著明天的太陽了。”
小翠狠狠點(diǎn)點(diǎn)頭,舉起拳頭就照著老頭兒的臉上來,打掉了一嘴的牙。他趴在地上,仰起頭,舉著那個小瓶子:“姑娘,只要你許願能夠度過奈何橋,然後吹一口氣在裡面。等你變了鬼以後,就拿著這瓶子四處去收厲鬼,只要滿三十個魂魄,就能擺脫輪迴之苦,踏上奈何橋了。”
小翠仍舊抱著包袱,厲聲喝道:“這老頭兒究竟是來做什麼的!我要這瓶子何用!”那老道大嘴一張,從嘴裡飛出一口青氣,全然不見了。
小翠顫顫巍巍的撿起那個小瓶子。
這是個瓷瓶,上面寫著三個字:拘鬼杯。整個瓶子是藍(lán)色的,畫著紅色符咒。她呆滯的坐在地上,又望著天空的璀璨,不由得想起了趙姨娘。
小翠潸然淚下,啜泣道:“姨娘死在井裡,那麼好的人,竟然不得好死。”她拿起那瓶子,許下了願望,對著瓶子裡吹了氣。
驟時,一陣狂風(fēng)進(jìn)來,伴有歡笑聲,那聲音尖刺,難以入耳,只一會兒,便消去了。小翠一看,這東西果然神物,收在了身上。
正想著,那老道說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眼看都要天亮了,竟是胡謅。一股陰風(fēng)從門進(jìn)來,掀開了草垛,吞滅了篝火。
小翠感到一陣陰冷,感覺不妙,坐在地上向身後退去。
門一直晃著,吱吱作響,門外的天空依舊是沉寂舒適的顏色。風(fēng)不響,蟲不鳴,鳥不叫,狼不嚎。小翠並沒有看到門上有什麼事情,放鬆了下來,覺得只是一陣風(fēng)。
“進(jìn)門者,都死!”聲音由身後傳來,小翠一回頭,臉都藍(lán)了。正是劉掌櫃店裡的那個厲鬼。她是來找小翠索命的。這時小翠才明白了那老道所言爲(wèi)真。小翠放棄抵抗,朝著老家的方向跪地叩首三拜,又轉(zhuǎn)身往丁家的方向叩首三拜,然後坐在地上對女鬼說道:“我本願報仇,如今張鶴已死,也算了了心願,既然我踏進(jìn)了那房門,也不怨悔,你要?dú)⒈銇戆伞!?
那女鬼毫不客氣,伸出利爪直取咽喉,小翠血濺三尺,頭飛五丈,身首異處。女鬼出了廟門,空留下一股清氣進(jìn)了小翠身上裝著的瓶子中。
此時,正是十五的黎明。
另一個地方,也蹲著個人。他肥碩的身子伏在地上,在一片空地上點(diǎn)著火,紙錢的灰燼被北風(fēng)一掠而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逃掉了的那個廚子。他每月十五都會到這裡來,爲(wèi)女鬼的丈夫燒紙。不是想要贖罪,而是因爲(wèi)過於畏懼。自殺了人之後,這人終日心中不安。縣太爺來丁府做客,他一定是炒完菜就消失了。
後來,終日夢到那男人訴冤嚎哭,夜不能寐。尋得高人問,說是每月在他死的那日去燒紙就可。因此,這廚子每月十五都會燒紙,不敢有絲毫的怠慢。然而,正趕上這回連趙姨娘也死在了他的手裡。
他便趁著天不亮,出來慰靈。
廚子蜷縮著身子在火堆裡添著紙錢,顫抖的發(fā)出聲音:“姨娘啊姨娘,你莫怪小人,千言萬語,現(xiàn)在是人鬼殊途,我給你寄些紙錢,你不要找我復(fù)仇……”正說著話,背後一股陰風(fēng),從腳底直竄腦仁,涼徹了骨髓。他慌忙站起身來,卻只見炊煙裊裊,早有些人家,在忙早飯了。
那煙囪向外走火苗,煙蔓天宇,遮住星辰。天空卻遠(yuǎn)極了,並不爲(wèi)之所動,如磐石般。又一陣風(fēng)吹來,那廚子抱了膀子,晃著肥碩的肉,要去尋躲藏的地方。
忽然前方有個人影,不知什麼人,他警覺的放慢了腳步,到處尋躲藏的地方。此處是個空地,哪裡有藏躲的地方。人影漸漸走近,這纔看清了他的樣貌,一臉文氣,像個書生,走來作揖,輕聲問道:“兄臺可認(rèn)得我?”
廚子都傻了:“啊——”
怎麼?他認(rèn)得。這正是他所殺之人,每月十五燒紙,也正是爲(wèi)他。見廚子完全說不出話,那人爽朗笑道:“認(rèn)得便認(rèn)得,不知就不知,啊是什麼?”
廚子眼睛發(fā)直:“爺爺饒命,饒命!”
那人又笑著說:“我當(dāng)日求你饒命,你可記得你所說?”
廚子慌忙搖頭,涕淚橫飛。
忽然身後女人聲音說道:“饒你?若饒得你,綁將來做甚!”廚子點(diǎn)點(diǎn)頭:“對!就是這句!”還未及回頭,女鬼將其臟腑掏出,生啖其肉而去。
待官兵來此,已經(jīng)是骸骨一具。
卻說丁府宅院內(nèi),京城來的欽差大人正坐著發(fā)愣,忽然兵丁來報,說不遠(yuǎn)處店家裡發(fā)現(xiàn)了三個人的屍體,他們正是人肉包子案的主謀與幫兇。老爺一聽慌忙下了牀,提起靴子,隨兵丁一起去看。
到了劉掌櫃的店裡,推開門來,竟然看到五人端坐在店裡。他們把酒言歡,推杯換盞。進(jìn)得屋裡,老爺兵丁無不看的瞠目結(jié)舌。大老爺把下巴收回,定睛一看:劉掌櫃坐在正中,小夥計忙著上菜、丁家的廚子剛剛放下菜盤坐下;小翠坐在一側(cè),張鶴坐在對面。彼此對飲,毫無顧忌。
大老爺剛想說話,忽然燈光全滅,陰風(fēng)陣陣。老爺知道這是鬧了鬼,一拳把邊上的兵丁打翻,扭頭就跑。厲鬼突然出現(xiàn),直追了倒地的兵卒,不去理會那欽差。
跑了出來,老爺帶著其他人返回了丁府。
他怒氣難消,揪出報告的小兵:“你怎麼看的!那明明是個鬼屋!你要害死老爺我!”說罷對那兵卒拳打腳踢。兵卒告饒良久,他才罷了手。
看看天色,天近黎明。大老爺心中打顫,雖然想要快走,但是奈何此地牽連案子甚廣,要是直接回去,那可能就是滿門抄斬,真是進(jìn)退兩難,既如此,不如找個懂得陰陽鬼怪的來幫幫忙,去災(zāi)消難,擋過這一時去。
“此處可有和尚道士,懂得溝通陰陽之法的?”老爺問身邊的兵丁。
被打的兵丁跪下來,腦袋貼著地皮,伸展身體,做五體投地之禮,一連三次,才跪地答話:“稟老爺,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此話怎講?”
“這丁宅被稱爲(wèi)鬼窩,如今鬼入了窩,怎能破解?”
老爺勃然大怒:“我奉上旨辦案,你敢道我是鬼!”正怒字當(dāng)頭,難以止遏,那兵站起身來,仰頭大喝道:“推我喂鬼,自顧逃生,你何如鬼!”
老爺被嚇得從牀上掉下來,滿地的打滾。
原來,這兵丁,竟然是方纔他打翻的兵丁,沒想到居然一瞬間換了個人,還是個死人,周圍的人全都被嚇跑了,丟盔卸甲各自逃命。
老爺獨(dú)自一人顫抖,就聽到四下裡竟然全是慘叫聲。丁家宅院裡,沒有一處不見血。大老爺捂了耳朵,不敢睜眼。
忽然感覺聲音都停了,才慌忙睜開眼睛看,只見燈火通明,人已經(jīng)到了劉掌櫃的飯店裡。老爺驚慌,坐起身,發(fā)現(xiàn)動不了,低頭一看,自己竟然被放在一個大蒸籠裡面。
從樓上傳來了腳步聲,全是方纔見過的人以及自己的兵丁,仔細(xì)一瞧,原來這都是進(jìn)來過的人。這些人走近蒸籠,並不言語,只拿了碗筷,倒上血水,去夾老爺?shù)娜馐场?
那劉掌櫃夾到了他的耳朵,只輕輕一挑,耳朵就下來了,大老爺捂著耳朵大叫不止,再看劉掌櫃沾了血水,吃到嘴裡面,竟然從口中翻出一個牙來,那牙穿破嘴脣,好似鋼刀。
欽差大人嚇得昏了過去,只能聽到耳邊女人的笑聲:“哼哼——”
丁家府院裡,早已狼藉一片。每到夜深,一定能聽到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說:“月兒,爲(wèi)娘在這裡,你在哪兒?月月?”
音聲悲涼,悽慘滲骨。凡是在宅院邊上的人家,全都搬走了。
丁家富家一方,就這樣一夜傾塌,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鬼窩。
凡有聽聞此事的人皆感嘆不已:
富甲一方無良善,盡數(shù)豪闊只丁門。
昔日趙氏爲(wèi)善時,當(dāng)年小兒救母心。
一朝傾塌惡厲屋,北風(fēng)淒涼鬼姨娘。
卻說丁老爺拋棄家小,徑自往西南去了。
他早就讓人把事情報與了唯一獨(dú)子知道。而自己則往西南走,投甘肅與兒子匯合。在路上,勞困顛簸,披星戴月。
來到一處小店,看看天色,已經(jīng)是天將大亮,牽著馬,往店裡走去。
此處是個荒涼地方,沒有人知道丁老爺是誰,小夥計幫他栓了馬,又喂草,丁老爺則坐到店裡面。小店不大,裡面有三個客人已經(jīng)在裡面了。看他們樣子像是做苦力活的,丁老爺並不在意,點(diǎn)了酒菜,坐下來等著。
一個客人放下茶杯,指著還未坐穩(wěn)的丁老爺喝道:“那老頭兒,你是丁家的主子,丁老爺吧!”這一聲,嚇得丁老爺從凳子上坐到了地上,滿身的冷汗。
正是:惡貫滿盈終還報,遍逃華夏滿荊棘。畢竟丁老爺性命如何,還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