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奧多見了霍恩。
他早就告訴過弗洛裡安,哪怕霍恩有些不大令人喜歡的傾向,一旦成爲了大漩渦的領袖,肩負的責任也會逼迫他凡事從‘大局’考慮——沒錯,霍恩同意了。
他同意西奧多的‘交易’,同意他帶走弗洛裡安·維斯特維克,吉爾絲·豐塞卡,以及小夏爾。同意他們離開大漩渦,但不算‘退出教派’——只給他們安排了一個至少四十年不會回到倫敦的‘任務’。
這算最好的結果了,不是嗎?
有個前提。
吉爾絲·豐塞卡必須經過‘審判’。
她必須受真與謊的審判,說出一些霍恩希望聽到的話…坦白說,西奧多並不樂意見到霍恩領著「大漩渦」一頭扎進政治、教派、勢與利的爭奪中。
可他又是個頑固且有著堅持(他個人認爲)的人。
霍恩至少是個八環。
他們總不能選個五環來領導整個教派。
總而言之。
都是好消息。
過不了幾天,弗洛裡安和小夏爾就能同他乘船離開倫敦——在他們釋放豐塞卡女士前。西奧多還準備多留一陣子,以親口向那位受了磨難的女士道歉…
霍恩答應她,在審判結束前,她不必再受任何‘意外折磨’,同時,也懲處了那幾個‘誤解了命令’的綠袍。
很好。
這好極了。
這是最好的結局。
第二天清早,他急匆匆往審判庭去,爲告訴羅蘭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等待他的卻是一片黑壓壓的教服。
六個小時前。
從大漩渦探望回來的副官已經完完整整將吉爾絲·豐塞卡的遭遇、身體狀況告訴了自己的隊長。
在病房裡。
說真的。
以羅蘭對費南德斯·德溫森的瞭解,這人恐怕要立刻踢翻了椅子,罵著誰的母親,抄起火槍領著他往大漩渦去——哪怕是夜裡,哪怕沒有得伊妮德·茱提亞的準許,哪怕瘸著腿,踉踉蹌蹌由人攙扶著。
以羅蘭對費南德斯的瞭解。
以他。
「所以說,瞎子看人一點都不準。」
當夜的費南德斯聽了全過程,包括忍受了半個小時德洛茲的侮辱。
他只守著自己牀頭櫃上那根脊椎出了問題的蠟燭,在刺進皮膚的微光中異常沉默著。
直到羅蘭安排哭累了的女孩離開。
重新來到隊長的病房,他本人似乎剛剛發過怒,桌上的水果在砸壁爐旁,汁水濺了一地。
但羅蘭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
一句都沒有。
“…大漩渦是朝著我…不…也許…也許是伊妮德大人…或者審判庭的…那東西。”
他像個突然開了竅的偵探,手掌託著自己沉甸甸的大腦袋,用那顆熊頭開始琢磨宇宙的奧妙,世間萬物的真理,絕對能讓所有人獲得幸福的好辦法——
就是不提那個名字。
羅蘭納悶極了。
“你在說什麼?費南德斯?”
“我說。”
昏黃燭火中的臉擡了起來。
頭一次。
羅蘭在費南德斯臉上見到了陰影。
就在他兩雙大眼睛下面些,橫翻過鼻樑,一條切開上下臉的黑色紗帶。
“我說,他們的目的…”
彷彿沉溺於燭火溫柔的烘烤,那股微微刺痛、又有益於皮膚的延壽之火。他均勻的、反覆的、均勻且反覆的來回來去轉動自己的臉頰,指頭上的繭子摩挲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吉爾絲·豐塞卡在等,費南德斯。”
當羅蘭收起笑容,就意味著他很嚴肅。
“我的朋友,隊長,兄弟,德溫森。”他輕聲念著,一個又一個他們從陌生到親密。他不介意在男人的臉上看見冒充硬漢的僞裝,不鄙夷他絕不流淚,爲一整夜,或無數日夜那張縫了線的哀嚎之口感到悲傷惋惜。
他不在乎每一件事是否走上常俗眼光中的‘正軌’。他只討厭,並且極其對某些羣體不耐煩。
費南德斯像摩挲手指般相互蹭著自己開裂的厚脣。
他再也演繹不下去了。
他永遠沒法登上中央劇院的舞臺,沒有那樣富麗堂皇的天賦,也不是個合格的、該由人豎大拇指的邪教徒或英雄。
一條得了風寒的老狗,恐怕再也撐不過這個禮拜。
“…我…我不能…羅蘭。”
他說他不能。
羅蘭不明白。
“‘不能’?”
“是的…我…是的,是的,羅蘭,是的,我不能。”他每一次的重複都不斷增添著自己的信心,直到後半句,已經順暢自如,再也聽不見語調中摻雜的哀嚎與纖塵不染的愛。
他扳起臉,擡起頭,讓那根恨不得針雕過的白燭成了自己莊嚴中的一角綴飾,成了畫像中,審判庭壁雕中最完美的復刻品。
“我不能。”
他說。
“我是你的隊長,也是審判庭的執行官,恩者的刀劍。羅蘭,伊妮德大人到宮殿行她的責任,我們也自有我們的責任所在——老鼠,瘟疫,薩維兄弟會——”
當伊妮德·茱提亞離開審判庭,陪伴她心愛的胖女王去,這裡就全由幾名隊長來負責了: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好‘負責’的狀況。
執行官們還是日復一日的根據安排好的任務,到倫敦各個區域清掃老鼠,清剿那些操縱老鼠吃人的、發狂的邪教徒…
但費南德斯顯然清楚‘責任’這個詞讀起來的重量。
雖然他受了傷,臥病在牀,可依然不會同意羅蘭‘瘋狂’的想法。
他比這小子考慮的多。
“我不會放棄吉爾絲,羅蘭,但不是現在。你以爲‘我們’代表什麼?一旦審判庭和大漩渦產生矛盾…我看再蠢的人也能瞧出來,這正是他們想要的…”
費南德斯無疑是痛苦的。
羅蘭從不懷疑他對吉爾絲·豐塞卡的愛。
可這一夜,他的確讓自己的副官失望了。
“我們要爲審判庭的未來考慮,羅蘭。我不能喚來倫敦的執行官,要他們爲了我的妓女情人,找上門去惹麻煩…我更不能讓我的兄弟姐妹爲了我微不足道的感情流血…等我傷好了…或者伊妮德大人回來,我會立刻告訴她…”
妓女情人。
費南德斯的確無法理解羅蘭的‘失望’,就像受了‘污染’的年輕男人,無法理解自己隊長的想法一樣。
他受了不該受的污染。
此時此刻。
羅蘭·柯林斯終於察覺,自己與費南德斯·德溫森——不,或者說,他與整個審判庭,倫敦,帝國,與這個時代最纖細也最堅韌的部分,有了常人難以察覺的、本質上的偏移。
“有先生爲了條狗都能殺上百人,費南德斯。”
羅蘭輕聲說道。
費南德斯無比嚴肅,沉下聲告誡:“…我不管你從哪聽來的蠢故事,羅蘭。但現在,我不能讓我的兄弟姐妹,爲了我的情人流血,也不能將審判庭——我深愛著吉爾絲·豐塞卡,毋庸置疑,但是羅蘭…但是…我們各有各的命運…”
羅蘭輕輕點頭。
用同樣的,與點頭相符的重量小聲朝著費南德斯開口:
“去他媽的命運。”
他拎起自己的手杖,踩住穿過雕著聖焰的黎明的第一道光。
他離開醫院,回到審判庭,沿長廊踏著打了馬掌的響步,讓每一個剛執行任務歸來、或提著早餐口袋的執行官聽的清清楚楚。
關於‘兄弟姐妹’和‘流血’這方面,他當然能理解費南德斯的考慮但,就像妮娜小姐說過的。
傲慢總出現在自己察覺不到的時候。
“日安!羅蘭!”
拎著紙口袋的小約克和羅蘭打了招呼。
“我買了炸馬鈴薯和奶油蔬菜培根,你要不要——”
“赫勒先生呢?”
“哦,他去洗臉了。昨天…”小約克可對自己的‘偶像’沒什麼隱瞞,揹著手向前幾步,小聲嘟囔:“赫勒先生打了一整夜的牌,在俱樂部,輸了不少錢…”
羅蘭摸了摸他的腦袋,忽然開口:“爲神流血,也爲兄弟流血嗎?”
“羅蘭?”約克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