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皮箱,三鎊。”
“兩條薄毯,十七先令。”
“十二支木杯,兩鎊零九個便士?!?
“一把椅子…兩鎊。兩鎊,諾科,兩鎊,一把椅子兩鎊——”費爾康·波茨著了魔般念著‘兩鎊’,手裡的單據像被雷擊中似的抖個不停。他咬牙切齒地來到惶恐的男人面前,用最大力氣抓住對方的領口,把人拽到自己面前,從牙縫裡擠出那個被重複了數遍的詞:“兩鎊,諾科?!?
費爾康一擡腳,踹倒了身邊那把快要一百歲的椅子。
它甚至禁不住一跤。
“兩鎊!兩鎊!你和我弟弟就買了這些東西!兩鎊!諾科!說說看,吊死你的絞索要多少錢?!”
諾科快要嚇死了。
他半點不像個貪婪到敢賣出絞索的商人,大顆大顆汗珠順著眉骨往下落。
“先、先先先生!是小波茨先生…先生說…”
恐懼極了與嬌羞極了的人差不多。
都說不清楚話。
“…說做一筆大買賣…很快就把錢填補回來…”
絕頂聰明的傑夫·波茨先生找了個好生意。
的確合乎情理。
他打算先‘暫時’弄些頂事的便宜貨,將資金挪走賺一筆大的——神不知鬼不覺的,他就發財了。
只要十來天。
“遠、遠洋遠洋…”
“我告訴過你,和我弟弟到了倫敦,多打聽打聽圈子裡發生過些什麼…我告訴過你,諾科?!?
費爾康·波茨已經意識到,此時苛責這男僕毫無意義了。
他一鬆手,任由戰兢兢的僕人跌落。
咚的一聲。
就像費爾康·波茨心裡的井。
他有大麻煩了。
“我告訴過你,告訴過你們,對不對?”副院長還沒有抹去名字前的‘副’,他還沒有真正和灰黨打成一片——坦白說,無論灰黨還是秘黨,教會、海曼家,甚至女王。
他壓根不在意這些沒長大的孩子們的無聊鬥爭。
和爭搶糖塊的孩子有什麼區別?
把一枚先令扔進報童扎堆的棚子裡,你能見到同樣的畫面——至少兩個報童打起架,不需要其他報童們將自己分門別類,傻兮兮的舉手表決這一個先令歸誰。
他不在意他們,只關注自己的目標:他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
“被你們搞砸了…我的諾科,我親愛的弟弟…”
諾科趴在地上,不敢擡頭:“…先生,小波茨先生也想著您,希望爲您分擔些壓力。他只打算用上十來天的…”
費爾康·波茨手掌撐著胯骨,彎下腰,謙遜的不成樣子:“但不是現在,也不是這種愚蠢的做法,諾科?!?
恩者在上。
“你們就像兩百年沒有見過牡蠣的男人一樣,哪怕扔條襪子都能上鉤——諾科啊諾科,假如我弟弟死了,你還能活嗎?”
諾科哀嚎起來,向前爬,捉住費爾康的腳踝,不住吻他的鞋面。
費爾康一臉漠然。
他隨手抄起桌上的單據,把它送到焰鋒上點燃。
紙燒得緩慢。
眼中的灰燼彷彿正告訴他一個答案。
火焰…
“諾科。”
“先生?”“你還有個機會…給我弟弟,也是給你自己的機會。”
男僕只嗅見一股火焰過後的焦糊。
…………
……
愛德華·史諾拿著導師的親筆信沒能進到城裡。他很清楚,倘若自己在城門外嚷嚷什麼‘公正教會是邪教’,恐怕過不了半分鐘就要被抓走。
他原路折返,嘗試拜訪費爾康·波茨——就像威廉姆斯·詹納所言,這胖先生無論要什麼,都絕不可能有膽量與邪教合作。
顯然他被矇蔽了。
“先生回倫敦了,史諾醫生。如果您找他,可以提前預約,等人回來——”
“下一次找上他的不會是我了。”愛德華·史諾冷冷看了神氣的門房一眼,轉身匆匆回了營地。
病人越來越多。
天氣悶熱,排泄物成了巨大的問題。
“快!士兵們!拿起你們的武器!蜂鳥!把鏟子——快一點!敵人不會等!”
男孩在一衆成年男人詫異的目光中,背手昂頭,雄赳赳穿過他們正努力挖掘的糞坑:萊頓小先生的精神狀態正巧合適,男人們也不討厭他。
“瘋子總比得病好?!?
踏著鏟子的男人說。
他們三兩湊在一起,叼著菸捲,下手倒算麻利。
“他多大?”
“我聽說才九歲…還是十歲來著?南丁格爾小姐吩咐他乾的。”一旁瘦弱些的男人搭著膝蓋,坐在一塊凸起的石墩上,菸捲兒夾在耳後:“…這日子啊,瘋子總好過正常人…”
他感慨了幾句,又稱讚起方纔話裡的女人。
他見過不少醫生和護工。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算少見‘溫柔’的——不只是字面意思,他分得清好賴。
“落進湖水裡,珍寶在湖底。”壯男人說了句俗語,笑稱這算他們不幸中唯一的一點點運氣。他問瘦男人家裡誰得了?。隙ú皇撬约海指嬖V對方,自己的大兒子留在城裡,只和妻子出來,陪著小兒子看病。
瘦男人說他的妻子病了。
交談就在這裡漸入沉默。
沒幾分鐘。
挎著籃子的女人一路碎步而來。
“漢斯!那小姐給我發了乾淨的酒!”越近,女人的步子就越快,恨不得到了跟前,撲進自己丈夫的懷裡。她一股腦把籃子塞給男人,卻見自己丈夫提起來,翻出一小瓶遞給身後。
身後石墩上的瘦男人。
“我的朋…友你叫什麼來著?”
“本,漢斯,你可以叫我本?!?
“行吧,本。我看我們得當一陣好朋友了…接著。”
女人看看自己丈夫,又看看接過瓶子擰開,小口啜飲的‘本’先生——男人總到處結交朋友,甚至連個名字都不清楚,就成了朋友…
乾淨的水多麼珍貴,就這樣分給‘陌生人’了?
妻子欲言又止,可看著丈夫汗津津的罩衫,想了想,還是把喉嚨裡的話嚥了回去。
“快點幹活!懶鬼們!”
昂首挺胸地男孩又走了個來回,行經過的路上,男人們紛紛放下鏟子行了不倫不類的軍禮:“替我們向南丁格爾小姐問好,‘長官’!”
小萊頓嫩臉一扳:“閉上嘴!幹活!”
惹來一陣陣鬨笑。
烈日扣押憤怒的滾燙土地上,有人小聲哼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