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我獨自一人坐在院落裡,有些丟了魂的感覺,下午坐到現在, 腦子好像漿糊, 什麼也想不了, 想什麼都想不通。
我想給他找個理由, 可是我找不著。
我不迂腐, 他也知道的,可是他卻什麼都沒和我說。只留給我一個背影,還有那一句句剜心一樣的話。
王緋之差人送了一壺酒來, 我沒碰。這女人故意讓我看到這些事,現在又給我送一壺酒, 好等我把整條愁腸給愁斷了是麼?
可是, 心裡難受, 我在屋子裡根本坐立不安,晚飯也壓根沒有人送過來。我現在也著實沒有心思和她們計較這一餐半頓, 只是在院子裡看著那月亮。
快中秋了吧,那月亮現在就缺一口兒,團圓團圓,我的圓滿又在哪裡呢……
記得去年中秋,賈府設宴, 秋風暮柳, 弱水興波, 滿堂都是笑語, 不論真假, 那些人總歸是笑著的。現在卻個個淪爲階下囚,在那不知天日的暗黑牢房裡靜靜等待著死亡。
而我呢, 雖然人在外面,但是整顆心就像死囚一樣,被圍困起來,很彷徨無助地等待著最後的宣判,是生,是死,是真……是假。
司馬祈來的時候,很大排場,兩行家丁陪伴,身邊還跟著個王緋之。
門是怎麼弄開的我不知道,反正那響動大得連那花叢裡頭不知躲藏了多久的老鼠也飛也似地竄走了。
兩排火把把整個院子映得好像白日一樣光亮,有人上前把我一把推到地上,“還不趕緊跪下來拜見世子和夫人!你發什麼愣!?”
我擡頭,是香凝。
當著司馬祈的面也這麼對我麼?
忽然,好像驀然明白了些什麼,我呵呵地笑了出聲,然後爬起來,規規矩矩地給他們行禮。
磕的三下頭又響又重,聲音咚咚聲傳到我那發出蜂鳴的耳廓裡,清晰得刺耳,磕頭過後,我聽見自己平淡的聲音,“求夫人放我回牢裡,亦卿少年時頑劣,從未盡孝。今時今日家父身在牢獄,吾爲人子女,侍奉在側責無旁貸。而且,亦卿身帶重罪,留在王府亦屬不妥。”
要抓我小辮子,可以,但是我不需要你這樣做。你要的東西我自己就送上門,免得打疼了你的手,卻髒了我的臉面。
沒人出聲,我的頭也一直未曾擡起來,只剩下那火把燃燒柴枝發出的噼啪聲在這院子裡聽得一清二楚。
半響,只聽得司馬祈的聲音從頭上傳來,“起來。”
“咚”地一聲,我又磕了一下頭,“求世子成全。”
“你起來!”
再磕一下,“求世子成全。”
我的態度彷彿激怒了司馬祈,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把我狠狠拉了起來,我被猛然拉起,剛纔開始已經有些暈眩的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狠狠抽了一個耳光。
“你就非得這樣作賤自己你才甘心是麼?!你曉得心痛你爹!你就不曉得心痛你自己是麼?!你真心痛你爹你就該好好呆著這裡,什麼都不做!不惹事生非!等事情完了之後……”
我抹了把嘴角,他那巴掌又重又狠,抽的我嘴角都能嚐到血絲味了,我開聲打斷他的話:“等什麼完了?什麼事情能完?怎麼完?再等!再等我爹就被人拉去砍頭了!你讓我做女兒的就這樣呆在你這個鳥不生蛋的破院子裡等是麼?!我能等什麼?!等我爹死了之後魂魄來和我團聚?!還是等你那好幕僚過來告訴我什麼都是假的?!啊!?你告訴我!?你要我等什麼?!司馬祈,啊?!等什麼?!我還能有什麼等的?”
拽著他的衣領子,我的眼淚一滴滴地流,態度也咄咄逼人。
司馬祈碑我揪著質問,卻絲毫不惱,依舊是冷著臉,等我說完了,便開聲道:“說完了麼?說完了那就閉嘴。來人,把賈小姐關進房間裡,除了三餐送飯之外,誰也不準開門放人!”
旁邊立刻有兩個家丁過來拉我,我死命掙扎著怒吼,“放開我——!司馬祈——!你這麼做我一定恨死你——!聽到沒有,我一定會恨死你……放開我……”
司馬祈側頭看我,月色雖然清明,但是距離已經不短,我甚至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你以爲我爲什麼會救你回來?若不是捻在你們家多年來在我父王背後都花了大力氣,我答應了你爹要保你一命,我會趟這趟渾水救你出來麼?如果你要恨,就儘管恨吧。我只做到我承諾的事,其餘的,我沒興趣管……”
說罷,他拂袖而走,王緋之卻沒跟上,只婀娜著腰肢踱步到那房門前,看著我被兩個家丁往裡頭拖,她彷彿很高興一樣,用那白色絲帕子捂著嘴巴開始笑。
我被一下甩到牀上,她那尖銳刺耳的笑聲就好像配樂一般,不停地傳來。
堪堪爬起來,我知道現在掙扎已經沒用了,我一人之力根本就出不去,但是那女人笑得我煩。於是我瞪著她怒道:“笑夠了沒!?看夠了落水狗了沒?!心裡面現在特別爽快吧你?!那爽夠了,你可以走了吧?!”
那王緋之身邊有兩個人高馬大的家丁,膽子自然也很壯實,但是也不離我太近,只還是繼續笑,笑到後來,我也已經懶得理她,把頭別回去看著被褥發呆,她才慢慢止住了那張狂的笑聲。
一看就知道,無論外面披了層多金的皮,裡頭的東西都是腐爛的,縱觀整個長安洛陽,哪家小姐學她這般怨毒?撇開怨毒不說,笑得跟街市的二流子瘋婆娘一樣,也只有她這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半路出家的貴小姐才做得出來!
見我神色鄙夷,她收了笑,開口道:“做什麼?現下……是覺得本夫人笑得太大聲,不夠端莊,不夠賢淑是麼?呵呵……我告訴你呀,笑得多端莊多賢淑都是沒有用噠,有用的啊,就是我這種打小跟著爹混在軍中的女子~在這種亂世啊,什麼繡花女工納鞋底都是空噠,聽見了麼?空,噠~我能站在司馬祈身邊,一同研究軍情,一同謀策大計,你們這些啊,懂什麼?什麼都不懂……”
“你有完沒完?!現在是你是司馬祈的妻子還是我是?!我這乾乾淨淨的姑娘家爲甚要給你這已婚的婦人亂編平派?!你會帶兵打仗幹我何事?!你能和他共商大事又幹我何事?!不過,你也別得意!你的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啊,就像你說的,都是,空,噠!要謝,就謝你那個會打仗的爹跟了個好主子!不然你今時今日還呆在那八百里外頭的軍營裡面和那撥漢子玩泥巴呢!”
我坐起身,冷冷盯著門口的王緋之,有些人,給臉不要臉,那麼就乾脆什麼臉都別給,反正無論如何她都是不會給你好過的了。
“你!”她明顯氣得不輕,但是居然忍了下來,只是笑得扭曲,“好……好啊,我家相公說,要對你以禮相待,本夫人自然不會虧待你!你不識禮數,本夫人也能把你當做個野丫頭不做計較!但是……本夫人會送你一份大禮!你等著!”
說罷就轉身離去,那兩個高大的家丁“嗙”地一聲把門帶上,我還聽見了落鎖的聲音。
這房子本來有個窗戶,卻也已經被外頭留下來的人關著封起來了,我這下是徹底和外頭失了聯絡……
我鞋子一踢,把頭捂在被子裡,一雙眼眶是熱的,卻沒有留下眼淚。
我知道自己沒骨氣,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想……
如果我的狐貍還在呢……
如果我的狐貍沒有騙我呢……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呢……那麼,該多好啊……
---------------------------------------------------------------
每天我都只能憑著三餐送飯的次數來判斷時間,送飯的人應該是司馬祈派來的,我認得他。
小秦兒。
“小姐,不多不少也吃點兒吧,您這樣下去,身子是熬不住的……”小秦兒把上一頓的飯菜收起來放進籃子,又把剛拿出來的熱飯菜往我前面推了推。
今時今日也還只有他肯對我稱一聲“您”,喊一句“小姐”了,我自然也不會讓他多爲難。對他點點頭,我道:“我只是吃不下太多,但是我也有吃的,你放心。”
“小姐……”
擺擺手,我擡起筷子挑了一顆青菜放到米飯上面,“你走吧,你現在是當總管的了,府上要你做的事多得很,你別在我這耽擱了。”
小秦兒急得跺腳,“小姐,你以爲我不知道麼!我這一出門,你連這口飯也未必肯嚥下去!你這幾天已經餓得整個人瘦了一圈兒了,世子交待過我,絕對不能讓你餓著冷著傷著,您這樣不就是讓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難做麼!”
我筷子剔了剔那些玉白色的米粒,舔了下有些乾涸的脣,沒有擡頭,“你家世子還能說出這種話來……不容易啊。”
小秦子一下住了嘴,一臉難色地也知道他說錯話了。
我擡頭,對他笑了笑,“我知道的。你別解釋了。司馬祈是個什麼人我還不知道麼,給個天大的膽子他,他也不會這麼對我的。咱兩是什麼關係啊,從小到大打了多少場架,他能難爲我麼……還有,我只是胃口不大好,不是故意絕食什麼的,這天天不出去,又不動,脾胃消化不了多少東西,吃多了反而會不舒坦。”
聽了我這般說辭,小秦兒才點了點頭,道:“那我先告退了,小姐您記得多吃兩口飯啊……”又殷殷切切叮囑了好一番話,這才離開。
我胃口確實不好,也沒有說謊,這麼一個屋子裡憋著,除了上茅房,天天走動的時間還沒有五分鐘,東西吃多了放在胃裡也不好消化,加上心裡頭堵,也吃不大下,連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比上回又瘦了一大圈,衣物上身都有種鬆垮垮的感覺了。
沒吃幾口,剛想放下筷子,又聽見了木門開鎖的聲響。
門開了之後,我看見之前那兩個高大的家丁擡了個大箱子進來。
我下意識地警惕,然後筷子一丟,站起來往後退了一大步,怒聲喝道:“你們想做什麼?”
他們對視一眼,兇神惡煞的臉上到無別的表情,只是步步向我逼近。
我覺得情形不對,只能試著從側面往外衝,想跑到外頭叫人,但是還沒衝幾步就被攔了下來,緊接著就是脖子一陣劇痛,然後便陷入什麼都不知道了……
------------------------------------------------------------------
再醒過來的時候,渾身發軟,手腳還被綁了起來,整個人被放到了大大的木箱裡面。
我就知道那兩個人不對勁,但是……他們抓我來幹什麼?而且,還下了藥……我這痠軟的手腳甚至想動動手指也沒力氣……
木箱子半開著,我能勉強看見外面的狀況,眼睛適應了光亮之後,我漸漸看清了外面的景物。
然而這一眼就讓我目呲欲裂,胸口一片驚恐又茫然失措。
好多人,好多好多人,目之所及都是人,全部穿著白色囚衣跪著在地上,背上插著木牌子。
前面並排站著十來個儈子手,一行一行的人往前,木牌子被丟下,手起刀落就是滿目血紅……
我開始抖,渾身無法自已地抖,不要……
不要看……
這不是真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怎麼就好端端的就斬首了呢……不會的不會的……不會是賈家的人的……上面一直按著沒有動靜,不可能就這麼短的日子就下了命令下來的……
行令前,會有一個宣判管,把死囚的名字大聲的念出來,然後再按著名牌一個個跪好。
當我聽見“賈常玉”三字的時候,覺得胸口一陣悶痛,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腳猛然僵住了,睜大眼睛死死盯著外面。
不……
不會的……
嘴巴里被扎著布條,我說不出話來,但是這時候已經彷彿已經忘記了語言的發音,張開嘴巴,被扎住了舌頭,甚至連喊聲而不能成調。
我終於看見了賈常玉,離家後最初,也是最後的一面。
他還是那樣,只是那一身白衣有些凌亂,如玉般的面容平靜安詳。他慢慢走向邢臺,跪下,姿態從容,那臉上竟然還微微帶著一絲微笑。
那儈子手把他身後的木牌兒一抽……
我眼睛瞪大地已經發痛,滾燙的淚水溼了一臉,渾身又僵硬卻又禁不住地一直抖動,隨著那儈子手的大刀擡高,我終於喊出了那一聲不成調又破碎零星的嘶吼:“啊——————啊——————————————!”
有一塊玉佩隨著主人的倒地被甩了起來,我不住嘶吼著,看著那白色的玉上濺滿了紅,血紅血紅的,摔了下來,然後,碎了一地……
不會有了。
不會有人把我抱在懷裡,看著那漫天的梔子花說,“小卿兒,你看你看,這是你娘最愛的花,好看麼?你娘說啊,我們的小卿兒長得水靈清秀,不羨那牡丹的富貴豔俗,我們小卿兒只需要乖乖地,想那株梔子花一樣,被爹爹護在家裡,就好了,是麼?呵呵……”
不會再看見了。
不會再看見那個秋夜腿疾發作,疼得誰不找的溫和男人偷偷溜到我的院子裡來,把深夜不睡的我逮住,也不責罵,就是滿臉委屈地說:“我的小卿兒,爹腿疼……”
不會碰見了。
不會再碰見一個待我如斯好的爹了,寵我,愛我,任我爲所欲爲,只是搖著頭滿臉疼惜地拍拍闖了禍的我的頭,叮嚀一聲:“小卿兒,你看你,又把手擦破了。下回要注意哪,不然爹看著心疼……”
看不見了……
再也沒有了……
爹……
我扯著整個咽喉在嘶喊,發出的聲音卻是微弱的,加上刑場吵雜,連離不遠的人都仿若未聞般。
流淚留得胸口開始抽搐,渾身好像力氣都抽空了,然後心臟被一隻尖銳的爪子緊緊捏著般,灼熱的痛,彷彿下一刻就要碎裂了。
很想吐,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想吐。那些人,那些血,我死死盯著那灘深紅,覺得自己留下的也是血淚。
我張著嘴能不能自己的抽搐痙攣,因爲用力,那布條勒得舌頭髮麻生痛,但是明知道疼痛,我卻止不住自己一直嘶喊的動作……
這時候,木箱子忽然被打開了,外面的陽光一下照了進來,我眼睛幾乎不能直視,僵硬的眼睛還是緊緊盯著那刑場。
布條被扯開,整張臉被緊緊捂緊那陣有熟悉香氣的懷裡。
“對不起……小卿,我還是……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