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天天跑到那山上去,有時候會帶上些銅鼓,有時候又會是一些蛐蛐或者別的物什,就趴在那土堆上自己玩,然後一遍遍唱著那些娘教的小歌謠。彷彿那樣,躺在下面的娘就不會寂寞了,她還有我,我還在她身邊,那她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鼻頭一酸,彷彿能看見一個小小身影趴在一座墳頭自得其樂的玩耍的樣子,小小的年紀不懂悲傷,然而卻是一片赤子之心卻讓聞?wù)咝膫逸p輕的吸吸鼻子,道:“你家僕從呢?都不管你麼……”
馬狐貍輕輕一笑,道:“他們?哪能不管呢,只不過我老往那些地方跑,多不吉利啊,一來二往,她們也知道我在那不會跑,便也不怎麼理我,直到差不多時間了便在山腰處等我罷了。頭一年的臘八節(jié),那年真冷啊,滿山的雪,白成了一片,路都被埋了,看不清。那天,我的臘八粥沒有喝,偷偷溜了出去想給娘送過去,但是,走在那山上,我頭一次感覺到害怕,但是那時候回頭,連自己的腳印都看不見了,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沒有,彷彿這天地間,就剩下我一個,便什麼也沒了。”
我忍住心酸,擡起手,把他一直輕輕撫著我的頭的手拉下來,緊緊握在手中,道:“然後呢……他們找到你了?”
他反握住我的,目光彷彿看到了很遠的地方般,“後來,過了很久很久,天快黑了,卻依舊沒人來。那天的夕陽啊,是血的顏色,連著天邊都彷彿染上一片赤色。我早走得已沒有了力氣,坐在一棵大樹下面呆呆地看著那天空,那種年紀也不大懂什麼叫死亡,但隱隱約約還是知道倘若再沒有人找到自己,便真的會死。蜷縮在樹下,那時候,我覺得很冷,四肢百骸都彷彿喪失了力氣般,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然而在我喪失最後的希望時,祝英臺出現(xiàn)了……”
我奇道:“祝英臺?”
馬狐貍嘴角帶著絲笑,點點頭,道:“是啊……祝英臺。你別看她平日的樣子,其實……她打小就很調(diào)皮,很不安分。那時候,她居然在雪前跑到那山上埋了個陷阱,一看到雪來了便急著想看陷阱裡抓住了她喜歡了很久的野兔子了沒。區(qū)區(qū)一個野兔,別人隨時能爲(wèi)她抓到,但是她偏生要自己動手……”
聽到這,我心內(nèi)隱隱一抽,握著他的手下意識地鬆了鬆,卻發(fā)現(xiàn)他還是握得緊緊的。
當(dāng)下苦笑,不知馬文才自己發(fā)覺沒,他就連說起祝英臺時,那張臉都是那麼溫暖。
“不過,倘若她沒有那般淘氣,那麼便不會上山,也不會剛好救了倒在雪地裡的我。那時候,我的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隱約聽見人喊我,好不容易睜開眼,卻看見一張被凍得紅通通的小臉,然後,她笑得很燦爛,很溫暖,對說,說,你迷路了?別怕,我?guī)慊丶摇?
我聽見馬狐貍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那一句話,一隻溫暖著我的心,不論之後祝英臺對我如何冷漠相待,我都對自己說,她應(yīng)該是我要放到心尖上的那個人。她不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爹同意去提親的時候,我還是很高興的,就像……相望了很久的東西終於得到的那種滿足。但是,她卻逃了。聽到她逃婚的消息時,我正試著剛做好的新郎官的衣服,那一瞬,我卻奇異的沒有惱怒也沒有悲傷,只感到有種失落,是的……失落。彷彿明明應(yīng)該得到手的東西,在就差那麼一點點便握住的時候,它逃了。”
他的手握著我的手。大拇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我垂眼看著那隻幾乎可以包住我的手的大掌,掌心很熱,熨在我的手背上的那股子燙意不知爲(wèi)何彷彿入了心般的讓我有些煩躁不安。
“於是,我便追著她來到這個尼山書院,後來便遇見了你。剛開始,我是覺得你很好玩,和那些尋常女子不同,很不拘小節(jié),很狂放,很喜歡笑,整天都是精力過剩的樣子,然而這樣的你……卻有一雙寂寞的眼睛。”
他另一隻手慢慢撫上我的眼睛,手掌很大,蓋住了燭光,就這樣,輕輕籠罩在我的眼睛上。
“好奇,是的,我很好奇,你在寂寞什麼呢,你爲(wèi)何會寂寞呢,爲(wèi)何你會……和我一樣寂寞呢……然而,我卻在這種好奇漸漸發(fā)現(xiàn),我因你的笑而笑,因你一個寂寞的眼神而覺得心痛。我問自己,我心尖上那個一直應(yīng)該是散發(fā)著溫暖的人,不是祝英臺麼,然而,連我自己都動搖了。在你吻上蕭迢的時候,雖然知道你是在救他,但是我居然無法自抑得覺得嫉妒。我看著那個吸引了祝英臺一切注意力的梁山伯時,都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過。”
我心內(nèi)一突,脫口而出道:“那時在崖邊……你……”
馬狐貍彷彿笑了,微微震動的胸膛貼在我的背上,清淺的笑聲也從身後傳來,他道:“你以爲(wèi)我想殺他?嘖嘖……我只不過想看看祝英臺在那一瞬的表情罷了……”
“……爲(wèi)什麼……”
“不爲(wèi)什麼,只爲(wèi)了確定,我在她心中是不是真的那麼不值得信任,還有……她,對梁山伯有多在乎。然而,在那一瞬,一向冷靜的她居然放入惡鬼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彷彿梁山伯真的掉了下去的話,她便也會衝上來把我一同推入那深淵。然而,你這個小笨蛋卻彷彿沒長腦袋般的衝上來,你衝上來做什麼?我一個大男人都拉不住的人,你以爲(wèi)你能拉住?”
我嚅了嚅嘴,聲音很細,“我以爲(wèi)……你是故意放的手……”
眼睛上的手忽然移開,敲上了我的額角,我瞇了瞇眼睛,適應(yīng)了下一下次重新撞入嚴重的光線。
“我會那麼笨,當(dāng)著祝英臺面前殺了梁山伯麼?除了落下詬病之外,祝英臺更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你覺得我會做這種賠本的事麼……”
我摸摸鼻子,有些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本來應(yīng)該很正經(jīng)的話題,卻在這時不知爲(wèi)何戛然而止,卻無法收場。
我扭頭看著那桌子上慢慢燃燒的蠟燭,馬文才不知何處買的紅燭,滴滴燭淚融化滴落,彷彿是蠟燭流著血淚般。
馬文才,你是真的放下了麼。
我們的心裡都有著那麼一個人的影子,那影子跟隨著我們太多年了,那麼濃烈,那麼深刻,而我們……
真的能逃出這個影子麼,真的不是自欺欺人麼,有那麼一個影子在,我們還能找到自己那一份完整的愛麼……
你和我,真的能成爲(wèi)互相心尖上的那個人麼……
我自己……
能給得起你要的東西麼……
他輕輕扭過我的身子,讓我直視他,道:“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來都沒有理會過祝英臺是否快樂,只是很理所當(dāng)然的覺得她應(yīng)該選擇我。而那種,只是一種迷障而已,她應(yīng)該永遠留在那個冬天,當(dāng)那個一臉陽光的少女,而你,卻讓我想留在身邊,當(dāng)你的陽光,把你眼裡的寂寞通通抹掉……你,可明白我想說的是什麼?”
我緩慢的眨著眼睛,一股濃郁的疲憊襲上心頭,看著他那雙黑得如耀石般的眸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很輕很淺的說道:“對不起。你要的,我給不起……你給的,我也要不起……”
……
看 著空蕩蕩的後桌,我心裡有些愕然。
馬文才沒來……
爲(wèi)什麼?
他難道因爲(wèi)我的拒絕而感到傷心欲絕痛心疾首痛不欲生而導(dǎo)致精神不振以至於……睡過頭了?!
旋即這種想法被我自己推翻,不可能,哪有人遲到遲了一天都沒到的……
那……
難不成……
他生我氣了?
不會……昨晚……他明明就掛著笑說,沒關(guān)係……
說起這個,我就覺得窩火!
奶奶的,明明是我被告白好伐……
爲(wèi)啥到了最後好像是我告白失敗,然後不停地道歉,人家高貴的王子殿下就雲(yún)淡風(fēng)輕無比好修養(yǎng)的跟我這個小蝦米說……
沒關(guān)係。
外帶一萬伏特眼電波和欠揍至極的優(yōu)雅微笑。
沒關(guān)係沒關(guān)係……什麼叫沒關(guān)係!
有你這種告白的嗎!?怎麼你也應(yīng)該痛哭流涕悲痛欲絕痛不欲生傷心到無法自拔地拉著我的手,然後深情無限地說,我等你,無論如何我都等你,等你愛上我的那天。
呸!
什麼叫沒關(guān)係!?
正當(dāng)我沉浸在巨大的悲憤中時……
“賈卿同學(xué)……你……在做什麼?!”
丁麪包的聲音猛然如驚雷般在耳際炸開,我被嚇了一跳,手一橫,那毛筆唰一下便是一劃……
周圍頓時傳來陣陣壓抑著的低笑聲,我困難地嚥了下口水,看著臉上從眼角開始到嘴角一大條黑槓子的丁麪包。
丁麪包此時雙眼睛緊閉,整個臉有越來月紅得趨勢,嘴角鼻翼眼角各處神經(jīng)都一直抽動,我彷彿能聽見他耳朵嘶鳴的噴氣聲:B~~~~~~~~~~~~~~~B~~~~~~~~~~~~~~~~~
渾身一抖,我毛筆一丟,抓起自己的袖子就往他臉上抹,嘴巴立刻道:“夫子,我、我不是故意抹黑你的臉的……我真的不是……故、故意……呃……抹黑……”
我看著自己黑乎乎的袖子和已經(jīng)變成黑臉神的丁麪包,心內(nèi)暗道,哎喲,這什麼破爛硯臺啊!磨出來的什麼狗屁墨汁啊!怎麼會越擦越黑啊……
忽然!
丁麪包雙眼暴睜!
我被他雷霆一睜,驚得立馬往後仰了三十釐米有餘……
其實我想離遠點的,不過無奈腰太硬,只能彎那麼點了……
咳。
丁麪包伸出他肥碩的蹄髈、不,手指,然後一直彷彿狂風(fēng)中的落葉般一直指著我的鼻子抖啊抖~~抖啊抖~~~
終於,一聲怒斥響起,“丁程雍!你不好好上課你在這做什麼!”
丁師母!我愛你!
我飽含熱淚的雙眸感激的看向站在不遠處的丁師母,看著她眉頭輕皺,仕女扇搖動的頻率那叫一個高,氣場無比強大簡直方圓百里無論飛禽或者走獸都知道一個事。
丁麪包,你出事兒了。
背對著師母的丁麪包,估計冤比竇娥,但是,他本來只是風(fēng)中搖曳的手這下連帶著圓滾滾的身子一起抖了起來。
我盯著那肚皮上的肉隨著他的抖動而產(chǎn)生相同頻率的震動,而蕩起水波般的波紋時……
不由得伸出手指……
噗……
哇,果然好軟……
但是……爲(wèi)啥剛剛明明抖得那麼厲害的身子……現(xiàn)在忽然不抖了!?
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事的我,硬著頭皮,擡頭,咧嘴,八顆牙,對著丁麪包那已經(jīng)彷彿焦黑的臉咧了個笑,道:“丁夫子的腰……真……細啊……”
“你!賈卿!罰你今日下課後到書齋裡把所有之前未整理好的藏書全部收拾乾淨(jìng)才能回去!!!”
我瞠目結(jié)舌的看著丁麪包憤然的回頭然後拖著同樣瞠目結(jié)舌的丁夫人離開的背影,一手撈過坐在前面的某書呆,頭也沒回地道:“他剛說的是那個書齋……是不是就是那個……涼了千餘卷竹簡子的萬惡的無恥地狗屎的……書齋……啊……”
那書呆的聲音彷彿有點幸災(zāi)樂禍:“是吖是吖!就是哪啊哈哈……啊!”
呼叫聲過後,便是重重的“嗙!”一聲。
我丟下手中捲成一筒子的竹簡子,睨著眼冒金星的某書呆,冷哼一聲,道:“笑!我讓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