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隆寶師因爲(wèi)身體的絕癥而晝夜寢食難安，體重已經(jīng)下降到四十公斤左右，所以那大鷹攫著他半空飛行相當(dāng)輕鬆。

在他腳下，不斷掠過深不見底的峽谷與犬牙交錯的險峰，如果大鷹瞬間鬆手或者衣服撕裂，他都會葬身於千古不毛之地，化爲(wèi)冰天雪地裡的冷凍標本。

“罷了，隨它去吧。”他自知是半死之人，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將這種外人看來驚險萬狀的高空旅行當(dāng)成了一場遊戲。

不知飛了多久，大鷹突然急速下墜，進入了一個極爲(wèi)幽暗靜寂的世界，最終停留在一塊凸出於萬仞絕壁上的狹窄平臺一角。

那平臺的長度僅有三米，寬度則連一米都不到，只能供他筆直站立，後背緊貼絕壁。

“爲(wèi)什麼帶我來這裡？”他向大鷹問。

大鷹停了幾分鐘，略作喘息，猛地縱身一躍，向山谷中滑降而去。

他絕望地叫了幾聲，但卻無濟於事，大鷹去勢如電，幾秒鐘內(nèi)就消失在黑暗中。

“這算什麼事？”他懊惱地反手捶打石壁。

被困此處，無人救應(yīng)，最後結(jié)果不是餓死，就是墜入深谷跌個粉身碎骨。

“上天，你在故意捉弄我嗎？”他向上看，視線被氤氤氳氳的灰色霧氣阻隔，連天都看不到，頓時沮喪到極點，恨不得立刻向前一步，直接墜崖而死，了卻殘生。

對於一個半死之人來說，只有加速死亡，纔是最大的解脫，但他心存疑慮，那聽得懂人話的大鷹爲(wèi)什麼要跟他開玩笑，把他弄到這裡來呢？

他艱難轉(zhuǎn)身，面對石壁，竟然發(fā)現(xiàn)石壁相當(dāng)光滑，能夠照出人影來，相當(dāng)於一個兩米高、一米寬的橢圓形鏡子。

“真是奇怪，這裡的石壁竟然能當(dāng)鏡子用？”

查出重癥之前，他也是個非常注重儀表的人。所以，這時候他下意識地對著鏡子捋捋頭髮，整理被大鷹抓壞了的衣襟，並貼近鏡子，抹去眼角殘留的一點點眼屎，再張開嘴，看看牙縫裡有沒有髒東西。

很快他就醒悟，面前立著的不是“當(dāng)鏡子用的石壁”，那根本就是一面巨大的鏡子。

“有趣有趣，在這種絕境內(nèi)設(shè)置一面鏡子不是件容易的事，現(xiàn)代人根本沒有辦法也沒有興致幹這樣的事。難道……是上古人類或是外星來客留下的？大鷹帶我來這裡，只是要我照照鏡子嗎？它說可以讓我不死是什麼意思？”

他凝視鏡中皺著眉的自己，那是一個死灰面容、肢體伶仃的病夫，正如醫(yī)生所說，天下任何藥石都無濟於事了，只能回家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時光而已。

一瞬間，他想到了世間很多快樂的事，少年時父母家人的寵愛、年輕時刻骨銘心的初戀、中年時令他怦然心動的女人……他忽然覺得，這一世白活了。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可他什麼都沒給那個世界留下，來時寂寂，去時無名。

“我不想死……”那個被深壓在他心底的想法突然爆發(fā)出來。

沒有人甘心赴死，他只是被絕癥所困，明知必死，纔不得不壓抑真心，做出一副不在意、無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樣子。內(nèi)心深處，他一樣畏懼死亡，一樣渴望長生。

一旦思想崩潰，他的眼淚頓時傾盆而落，並且使勁拍打著那鏡子，如被男人拋棄了的孤舟嫠婦。

淚眼婆娑之間，他察覺了另一種怪現(xiàn)象。

人類自發(fā)明鏡像以來，便知道鏡中景物與真實自我是一模一樣的，大小、方位、顏色、高低、狀態(tài)、動靜全都相同。

鏡的作用，就是本我觀照，只有不變樣、不走形的鏡子，纔是合格品。

他此刻看到的，鏡中那個“他”的背景是一個深幽的山洞。

實際上，他身處絕壁平臺上，背景應(yīng)該是空蕩蕩的霧氣。

“怎麼會這樣？鏡子裡反映出來的景物跟實際景物不同？不可能啊——”當(dāng)他張嘴自言自語時，鏡中的“他”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但“他”的背景不是霧氣，而是貨真價實、清清楚楚的山洞。

那山洞裡並不黑暗，也不明亮，而是瀰漫著青灰色的淡淡光芒。

“這是鏡子嗎？這不是鏡子嗎？”他問自己，並且慢慢轉(zhuǎn)身，望向自己背後。

這次，他真的被嚇了一大跳，因爲(wèi)他轉(zhuǎn)身後並沒看到霧氣飄蕩的空谷，而是一個幽深的山洞，與鏡中那個山洞一模一樣。

這種變化讓他久久回不過神來，連續(xù)數(shù)次掐自己的大腿，以確定自己不是處於一個詭異噩夢中。

聽懂人言的大鷹、懸崖峭壁上的鏡子、瞬間變換的背景……這些只有在夢中、小說中才能出現(xiàn)的事，今天全都在他眼前出現(xiàn)了。

“喂，有人嗎？我在哪裡？這是什麼地方？”他怯怯地向著山洞叫了幾聲。

大腿上被掐過的地方生疼，可知這不是夢，而是如假包換的現(xiàn)實世界。

沒有人迴應(yīng)，山洞內(nèi)死一般沉寂，一如被抽離了音頻的無聲電影。即使他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半死之人，遭遇到這種詭異變化後，也一時間失去了主張，不知道何去何從。

現(xiàn)在，他不再處於絕壁平臺，也看不到那面鏡子，而是站在一個幽深山洞裡，向前或向後都望不到盡頭。

山洞的地面、四壁、頂部全都長滿了能夠自動發(fā)光的深碧色苔蘚，所以他能看到十步之內(nèi)的景物。當(dāng)然，這裡是一個幽深的山洞，所謂景物就只有凹凸不平的石壁和曲折迂迴的道路。除此之外，無人、無鳥獸、無蟲蟻、無聲音，四周那麼靜，令他能聽到自己體內(nèi)澎湃激昂的血液流動聲。

“算了，走到哪裡算哪裡就好了！”最後，他放棄一切胡思亂想，邁步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捋順思緒。

最初，是大鷹帶他來這裡的，現(xiàn)在，如果找不到出口，就將一直困在山洞中，而且這山洞的具體位置是在一面絕壁的中間，不可能有人捨命來救他。

“沒想到，最後要死在這樣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古怪地方，罷了罷了……”他一邊走一邊嘆氣。

那山洞似乎是沒有盡頭的，他走了至少三個小時後，還是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於是，他又倒回來，再走了三個小時，卻找不到最初站立的地方，完全迷失，毫無頭緒。

在他殘存不多的清醒意識中，要想離開山洞，就要到達絕壁平臺的鏡子位置，大鷹纔可能返回原地來救他。可是，他在起步前，沒有在那地方做下記號，現(xiàn)在回味過來，已經(jīng)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