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籌劃葬禮之前, 陸子謙問:“你希望給伯母辦一個怎麼樣的葬禮?”
晚晴望著母親的遺像,輕輕地說:“越隆重越好?!?
可陸子謙眼裡的隆重早已超越了她的想象,她捧著母親的骨灰乘坐他的私人飛機抵達成都雙流機場, 下了飛機上了他的專車, 一路向著故鄉出發。半道上, 她突然回頭, 發現後面竟然跟了無數輛黑色的勞斯萊斯, 與他們一同行進在綿延曲折的山道上,如一條黑色的絲帶。
追悼廳設在了村委會的會議室,裡裡外外擺滿了花圈和花籃, 晚晴無意在其中一個花圈的落款處看見:宏遠集團董事長徐澤陽先生敬輓。那二百多輛轎車在村委會的大院實在停不下,只好散落到村子的每一個犄角旮旯。
追悼會開始時, 陸子謙一身黑色西裝, 站在家屬席的位置, 陪同晚晴一起聆聽縣長大人介紹母親的生平,只見他聲色慼慼道:“顧蘭英女士, 是一位傑出的中國女性代表……”晚晴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虛僞和可笑,自己本想在母親屈辱人生的最後一程,給她一份尊嚴,做給那些曾今口吐唾沫星子的人看看,可當聽著這不著邊際的致詞、看著兇神惡煞的李嬸像囚犯似地站在人羣中, 瑟瑟發抖地望著自己, 就覺得一切都變的毫無意義。
告別儀式結束, 望著政界、商界、文藝界、影視界……各路曾只能在電視裡、電影裡見到的人物, 一一上來與陸子謙和自己握手, 晚晴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的一句話:富人門前孝子多,真的是很應景。望著他們虛假的哀容, 晚晴卻沒了悲傷的感覺。
在擁擠的人羣中晚晴看見徐澤陽在其助理的陪同下,緩慢向自己走來。
“節哀,多多保重!”徐澤陽用力的握著晚晴有些冰涼的手,哀婉道。
擡眼望見他真摯眼神的瞬間,悲從中而來,晚晴哽咽道:“謝謝?!?
寒風肆掠著將塵土吹起,裹挾著雜物咆哮而至,晚晴和陸子謙靜默著站在顧蘭英的墳頭,望著母親的名字被鐫刻在墓碑上,晚晴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母親真的已沉睡在這冰冷的黃土之中,與世隔絕。
遠去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漸漸地那股濃烈的旱菸味越來越近,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除了李叔,還會有誰願意來送母親最後一程。一股悲涼襲上心頭,晚晴不由打了個寒戰,陸子謙扶住她,滿是擔憂的道:“已經一天一夜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守著?!?
晚晴搖了搖頭,將目光移向在這裡唯一給過他們母女溫暖的人,只見李叔乾涸的臉上,淚水橫流。
晚晴摸索著將那張撕裂的半張照片拿出來,遞給李叔,平靜地說:“李叔,他是誰?”
李叔驚愕地看了晚晴一眼,一時猶豫不決,陸子謙心亂如麻,滿心擔憂的望著她,這接連的打擊叫她如何承受?
“這也是我媽的遺願,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幫到我。”晚晴懇切道。
李叔蹲坐在田埂上,拿出他心愛的煙桿嘬吧了起來,目光悠悠地望著遠方,緩緩揭開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你媽原本姓柳,是柳樹灣的人,5歲那年,你外婆得了痢疾,因救治不及時,去了。而你顧外公是個老光棍,你顧太婆擔心你顧外公將來沒人養,便託人將你媽過繼到了名下?!?
“那我姓柳的外公爲什麼不自己養我媽?”晚晴不解道。
“哎,那也是不得已呀,你媽還有兩個弟弟,你柳外公一個人養不起呀?!?
“兒子都養得起,就偏偏我媽多餘?!蓖砬缋浜吡艘宦?。
“唉,沒辦法,只能怪你媽是個女子。” 李叔填放了一把菸草,繼續道:“來這的時候你媽才8歲。因爲是過繼的孩子,也就沒那麼心疼,所以,家裡所有的髒活、累活,你媽那樣都沒落下,經常半夜三更揹著50斤的麥子,翻山越嶺去山下的磨坊去磨麪粉。村子裡有唱戲啥的,你媽從來不敢去看,回去的稍微晚點,不是打就是罵。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你顧太婆死了,原以爲你媽的日子會好過點,可你顧外公找了個外鄉人做老婆,你媽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李叔不由摸了一把淚水,娓娓道:“那個女人,生了一個女兒,可是沒過兩年,那個女人就得了子宮癌死了,於是,你媽不但要乾地裡的活、家裡的活、還要照顧妹妹。有天,你媽去河邊洗衣服,妹妹在岸邊玩,結果妹妹掉進河裡淹死了。你顧外公覺得你媽是故意的,就把你媽吊在樹上打,如果不是村支書怕鬧出人命來,估計那次你媽就被活活打死了?!?
晚晴泣不成聲,一陣揪心的疼痛,讓她有些喘不上氣來,她捂住胸口,低沉道:“那後來呢?”
李叔緩了緩激盪的情緒,又接著道:“你媽渾身是傷的在大樹下趟了三天,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揹她回了我家,請了醫生給她瞧病。一個月後,你媽病好了,說沒什麼能報答我的,願意給我當媳婦。那年,你媽18歲,可村裡人都說你媽是喪門星,我娘死活不願意,我只能讓你媽走。你媽就在這裡搭了個窩棚,村支書出面調節把你外公的地給你媽分了幾畝,你媽就這樣存活了下來。”
“再後來呢?”晚晴看李叔又停頓了下來,忍不住追問。
“後來,你媽就在這片油菜地裡,遇見了照片上這個人,那年你媽19,他是從省城下放到村裡的大學生,沒事幹的時候,喜歡畫畫。在油菜花開的時候,有天他在這裡遇見了你媽,一眼就瞧上了你媽,從此你媽走哪他跟到哪,對你媽好的沒話說。就這樣過了三年,他說要回城告訴家裡人一聲,他要和你媽結婚,那個時候你媽肚子裡已經有了你,可回去後就沒再回來。中間,你媽去過一次省城,回來後你媽就再沒提起過他?!?
晚晴只覺胸口痛的彷彿要裂開了,仇恨的怒火在她的心裡熊熊燃燒,是怎樣的堅強讓母親走完了她如此悲苦的一生,那個狼心狗肺的人有會在哪裡?當他無情拋棄未婚先孕的母親後,這麼多年他的良心是否有過頃刻的不安?
在母親47歲的短暫生命旅程中,她從未主宰過自己的命運,無法選擇親生父母、無法選擇被過繼給別人、無法選擇被拋棄。她耗盡一生想守住的人,卻是個薄情寡義之人,纔會讓她揹負上放蕩女子的惡名,纔會受盡人間冷眼。這20多年的閨中寂寞,她又是如何熬過來的??傻饺缃瘢瑦酆耷槌鹁殉煽眨缫豢|幽幽舊夢,塵封在這一壞黃土之中。
陸子謙抱著悲痛欲絕的晚晴,看見不遠處晃晃悠悠走來一人,心頭不由一驚。
李叔擡頭望著董書彥,嘴脣哆嗦半天,才迸出兩個字:“是你?!”
董書彥微微點了點頭,緩緩地跪倒在顧蘭英的墳前,哀嚎道:“蘭英,我來晚了!”
晚晴驚愕地的望著滿臉是淚的董書彥,腦海中突然閃現那半張照片,身子一怔,臉色如雪,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當她再睜開眼時,目光變的異常犀利,如同兩把冰刀,冷冷道:“你是來晚了,你欠了她25年的時光和一條命,如今你還有什麼資格跪在這裡?”
董書彥踉蹌著爬到晚晴腳下,哀求道:“晚晴,我知道……我欠你們母女太多、太多,就讓我好好送你媽最後一程吧,就算我求你了。”
看著跪在腳底一臉傷悲的董書彥,陸子謙心中五味雜陳,他是虧欠晚晴母女良多,可如今的他已是肝腸寸斷,一夜之間滿頭白髮,不由心生憐憫。
“晚晴……”陸子謙不由哀悽道。
晚晴擡頭望了一眼陸子謙,憤怒的火焰在她的眼底猛烈地燃燒著,彷彿將她自己都要燃燒殆盡。
“晚晴,想想伯母吧,她已放下,你……”想著他們母女曾遭受過的傷痛,陸子謙發現所有的規勸都顯得那麼蒼白。
天邊陰沉沉地,站在凜冽的寒風裡,晚晴的身子顯得更加單薄,秀美的面容上冷峻的有些可怕,她靜默片刻,艱難地向著家的方向緩緩挪動步伐。
陸子謙趕忙跟了上去,就看她雙眼發紅,直直盯著前方,眼中一片淒涼,她緊咬的牙齒在咯咯響,因用力過猛,被牙齒咬破的嘴脣正在向外滲血。
“晚晴!”陸子謙驚呼道,向前跨了一步,想扶住她,只見她狠狠地說了一句:“我恨你!”就應聲倒地了。
望著倒下的晚晴,董書彥擡頭髮出一聲無比痛苦的哀叫,那聲音悲涼之中透著一絲絕望,夾在瑟瑟的寒風裡,看不到一線生機,如同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海底,隱藏在黑暗的陰影裡,暗無天日,一個肝腸寸斷怎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