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頤第一次遇見段玉姝, 是在城外的慈恩寺。
天佑十一年。春。
那日他同幾個同窗去踏青,偶入慈恩寺,只見桃花樹下一個少女正哄著一個男孩兒。
少女從眼底流露出的溫柔, 讓他一下子就動了心。
他站在佛堂後, 癡癡的看著, 一陣清風吹來, 紛揚而落的花瓣, 襯著巧笑嫣然的少女,使她更加嬌豔不可方物。
只是沒多久,一個嬤嬤來喚她們, 她便牽著像是她弟弟的男孩兒走了。程頤不好追上去問,又逢同窗來找, 只得遺憾的走了。
他沒有想到還能再見到她。
天佑十一年。秋。
是在京城的大街上。
程頤從校場回來, 策馬從街上過, 只見那次曾在慈恩寺見過的少女,帶著個丫頭打扮的人, 拎著東西正準備上車,她們都沒留意到,荷包被落下了。
雖然只是個背影,他也能認得出來。
程頤見了,連忙催馬過去, 翻身下馬撿起了那個精緻的繡著並蒂蓮開的荷包, 一看即知她定然是個心靈手巧的人。
上前攔住了馬車, 車簾掀開的那一剎那, 他隱約又見到了那張俏麗的面容。
紅著臉說明了來意, 少女親自出來道謝,少女柔軟甜美的聲音讓他心動,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段玉姝。
玉姝。果然人如其名,她是那樣的姿容姝麗。
姝兒。他在心中默唸著她的名字。
直到她們的馬車走了很遠後,他站在原地還兀自沉浸在剛纔少女如銀鈴般悅耳的聲音。他知道,自己是喜歡上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少女了。
天佑十一年。初冬。
自從知道了那個少女的名字後,程頤就留心打聽起關於段玉姝的事情來。
他知道了少女是段府的大小姐,她有一個腦子有些問題的弟弟。而且她最是疼愛自己的弟弟了,她對母親也非常孝順。
程頤自小父母雙亡,叔嬸雖然不至於苛待他,但也無多少親情溫暖。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有個自己的溫馨幸福的家。
而姝兒是自己妻子最好的人選。她那麼的溫柔美麗賢淑,若是能得她爲妻,自己一生一定只對她一個人好,絕對不會再看旁人。
郊外,梅林。
他打聽到了段玉姝最愛梅,每年冬天都是要過來的,是以他一有時間就去梅林守著。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在一個梅花散發著幽冷清香的一天,他見到了她帶著在街上見過的丫頭出現在了梅林。
他僞裝得面色平靜,天知道他心中到底是有多麼的緊張。裝作偶遇般的突然出現在了她的面前,惴惴不安。在聽到少女略帶驚喜的呼喚,他覺得自己這些天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程大哥,是你?”
再以後,二人的見面就很頻繁了。數次在梅林中相約,姝兒看他的眼神也一日日變化了。他心中暗自竊喜著,聽著姝兒低低的喚他“程大哥”,他覺得自己此生的幸福找到了。
在一日出其不意的拿出了一對龍鳳配,自己要讓她幫忙打上絡子。姝兒的臉一下子紅了。
他用盡此生的溫柔,目光堅定的看著姝兒,告訴了她這對龍鳳配的意義。
最終,姝兒還是滿面通紅的接下了,少女嬌羞的臉豔若桃李。
這次見面後,他每一日都期待著下一次的相約。因爲那時就該是他和她真正定下心意的時候了。接連幾日,都有同營的人說他滿面春風的,莫不是遇上了什麼好事?
而他也只是笑笑。他相信,離自己向大家炫耀的那一日,不遠了。
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這樣一個笨拙沉默的人,竟能贏得那樣美好的姝兒的心,一定是上輩子做了天大的好事,今生才能得姝兒相守。
只是,他忘了,從來天不遂人願。他最期待的那次見面,竟然是他們分別的開始。
當聽到姝兒用冰冷的聲音告訴自己,她要入宮的時候,程頤感覺天一下子都塌了。
千般萬般的挽留將她留挽不住,她走得決絕,那般的無情無義。
他可以放下所有的自尊去哀求,放下所有的前程帶她遠走高飛,爲了她,什麼都可以錯。
換來的不過是最冷漠的回絕。
直到有一日,他派倚劍去送了信給姝兒,不再糾纏。裡面還有個他親手做的玉扣。都說是玉佑平安,他只要她這一世長安就足夠了。
他此時也想通了。姝兒雖然並非貪圖權勢之人,但是她畢竟還有母親和弟弟,她家的處境他是知道了,所以姝兒所做他都能理解。
他也只是恨自己不能護得姝兒周全。他一定要迅速的強大起來,才能保護姝兒。自古軍功最高,京城中發展的機會不大,想要出人頭地,只有去到邊關。
不知道姝兒收到信後會怎麼想,但是玉扣沒有被退回來。
十年,是給他們彼此的一個機會。
軍中的日子很苦很充實,有時竟然也能讓他暫時忘卻姝兒。開始被人看不起,被人故意捉弄,但他都覺得沒什麼,爲了姝兒,這些都值得。
過了幾年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日子,他終於得知了關於姝兒的一個消息,此時她已經成了徽明帝的昭儀。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很平靜,連倚劍都很奇怪,自家少爺怎麼能放得下?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才偷偷的拿出那支偶然拾到的姝兒的玉蝴蝶步搖,看著蝴蝶的雙翅輕顫,想起它們曾翩躚於姝兒的髮髻間,滑落兩行清淚。
是他無能罷了,怎麼能怨她?她在宮中的日子一定是更艱難,能到昭儀這個份位,一定也是很不容易罷?
日子渾渾噩噩的過,他在軍中的地位已經越來越高,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拼命是爲了什麼。只是這是對姝兒的承諾,是和她最後的聯繫,他怎麼捨得放棄。
後來,關於姝兒的消息越來越多。因爲她的地位已經越來越高了,她後來被封爲麗妃,成了四皇子的養母,後來來生下了七皇子,再後來被封爲端皇貴妃,在後宮的地位無人能及。
自己是該爲她高興的。
更漏點滴到三更。他看著高懸於九天的那輪又圓又大的月亮,皎皎的月光傾瀉。京城的月也該是一樣的美罷?不知道姝兒是不是還記得他?
就在他以爲和姝兒再沒有什麼聯繫的時候,鎮遠大將軍卻告知他要他負責教導四皇子。
他愣住,四皇子?不就是姝兒的養子?
懷著複雜的心情答應了下來,他不想承認,是想和姝兒靠得近一些。
和四皇子的相處很愉快,四皇子是個很好的孩子,姝兒把他教的很好。程頤偶然總是裝作不經意的問起他在宮中的生活,問起他的母妃。
四皇子自然是毫無戒心的把一切都告訴他。而且提到自己的母妃時,總是那麼驕傲和滿足。
他早就知道,姝兒會是個很好的母親。第一眼,他就是被她從眼中流露出的溫柔所打動。
哪怕姝兒的一切已經和他沒關係。他還是小心翼翼的收集著關於姝兒所有的信息,偷偷的拼湊出她此時的模樣。
每一次的回想,對他來說都是溫柔甜蜜的凌遲,一寸寸割裂著他的心。
後來他一戰成名,被封爲護國大將軍,被召回京城。
在宴會上,他時隔十一年,又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姝兒。此時她已是高高在上的皇貴妃。
偷偷摸摸的看向她。那份尊貴雍容,是以前沒有的。他甜蜜又心酸的想著,自己總能第一眼看出她的變化。
她和徽明帝站在一起,是那麼的般配,彷彿生來就該高高在上的接受衆人的朝拜。
這些都是自己給不了她的。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他接受了徽明帝的美意,讓姝兒爲他選妻。
原本他覺得或許十年二十年後,自己也就能放下了。只是不曾想,從一個青樓女子的口中,知道了姝兒在當年曾是那麼絕望的和自己傾訴過她的不情願。
追悔莫及。
他在聽到的那一瞬間,已經決定。他這一生,也不能再愛上或接受另一個人了。雖然姝兒此時過得很好,她已經不需要自己了。
那一夜,他許諾那個名喚挽月的青樓女子,他能給她富貴榮華,給她不一樣的人生,讓她從此不必在青樓生活,給她大將軍夫人的身份。
只除了他的感情和夫妻之實。除此之外,他能給的他全給。
雖然挽月眼中閃過疑惑和猶疑,但片刻後,還是歡天喜地的答應下來。
他爲了挽月惹怒皇上,抗旨不遵。他知道徽明帝不會不答應的。若是他也找到自己的愛人,想必姝兒就不必對自己有愧疚了罷?
他一點委屈也捨不得姝兒去承受。
四年來,他沒有一日同挽月同牀,就連大婚那日,也是他睡在了榻上。
他和挽月相敬如賓,在外人眼中是一對恩愛的夫妻。甚至盛傳他情深,挽月四年無所出,他也仍然不納妾。可是他苦笑,沒有子嗣的原因,是他從來碰過挽月,又怎麼能怪她呢?
有時看著挽月,他也覺得有所愧疚,只是他的心被姝兒佔得滿滿的,不可能再有丁點兒的餘裕。
四年後,他再赴邊關。
恰逢一場不大的戰役,但他卻舊疾復發,命懸一線。
他沒有太難過,可能這是上天的安排,姝兒過得很好,已經不需要他了。而且死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他已經壓抑得太久了。
“男兒當馬革裹屍”,藉口想要此生此世護佑邊關,他葬在了瓜州。既然不能和姝兒在一起,他也不想回去和挽月合葬。
就這樣好了。他沒有遺憾了。
隨他下葬的是一個紫檀木的盒子,裡面裝著那支雙飛玉蝴蝶步搖。
姝兒,下一世,我一定要傾盡全力護住你,再給你一世的情。
一生一世一情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