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姝要秋心去給她取那件去年做的皇貴妃的正裝, 自己則是見她走了,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錦囊。
打開來看,是一枚小小的玉扣, 綁著一根紅線, 端詳片刻, 段玉姝把它掛在了脖子上, 緊貼著胸口。
不遠處的秋心看著這一幕, 抱著衣服又無聲的落下淚來。
這次梳洗,秋心格外慢,格外的認真, 等她替段玉姝梳洗收拾好後,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了。
無論怎眼拖延都有結束的那一刻, 段玉姝拿過銅鏡, 看著鏡中的自己, 淡淡的笑了。
鏡中人,既熟悉又陌生。脂粉的遮蓋, 還是掩不去歲月留下的痕跡,她已經入宮三十年了。
大半的人生都已經交給了這座富麗堂皇下掩藏著無數醜惡的宮城,那些是非過往,也該煙消雲散了。
明黃色的正裝尊貴雍容,鏡中的人端莊持重, 端, 這個字, 道盡了她的一生。
“好了, 秋心, 已經很好了。你去歇息罷。”段玉姝按住秋心還在上下忙活著的手,擡眼看著她, 那是不容置疑的決絕。
秋心畢竟也已經不是那個心直口快的少女了,她早已爲人妻爲人母,心思自然也不同於彼時。
“是,小姐。”秋心的指甲早已摳破了手掌,滿手的粘膩卻止不住心中的半分疼痛,她知道,這是見小姐的最後一面了。
爲什麼當初小姐沒和程校尉走了,爲什麼小姐過了大半生死氣沉沉的日子,最後還要落下這樣的結局!上天,你何其不公平!
轉身離開的那一瞬,淚如雨下。
終於安靜下來,甚至說是,死寂。
躍動著的燭影,繚繞著的焚香,垂下的帳幔,這座宮殿,沒了人,也只剩下奢華冰冷。
段玉姝慢慢的踱到牀邊,從枕邊拿出一個精緻的青瓷小瓶,倒出了其中唯一的一丸。斷腸丹,吃下後一個時辰內致死。
也好,她可以有尊嚴的死去,她的死能換取的東西太多了,值得。
好整以暇的躺在牀上,緩緩拉上了錦衾,靜靜的看著牀頂。
這個宮殿的上一任主人,楊錦茵因爲她的原因被賜死,而她又是飲鴆而亡,希望下一位主人,能有一個好的下場。
母親、珂兒、熙兒、睿兒、麒兒、麟兒、樂樂、秋心的面容依次在眼前換過,這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還有死去了的同歌。
程頤。是她心中永遠的痛,撫上貼在胸口的玉扣。這一世我負了你,那麼下一世,就讓我再去報答你罷。
幾次唐景明試探要立自己爲後,她都沒有同意。爲了大局著想也好,爲了睿兒也罷,她心中埋藏最深的是她不願做唐景明的妻,皇貴妃再尊貴也是妾。她只願做程頤的妻子。
多可笑,這樣可笑的堅持,不知又有何意義。
唐景明,想到他,也是有愧疚的。她知道,唐景明是真的喜歡自己,而自己也對他動了心。只是他們終究不可能,無論是壓抑感情也好,不喜歡他也罷。只是她不能辜負了程頤。
都傳說,人在死前,能看到自己的一生。不知如果合上眼,是不是就能看到走馬燈下的自己的四十六年?
若有來生來世,她定然要做個最平凡的女子,粗茶淡飯,一生安穩。
她輕輕的闔上眼,長長的羽睫安靜的垂落下來,眉目間依稀可辨的是安寧和滿足。
這纔是她最終的解脫。
唐子熙自從回府後,就一直坐在花園中的迴廊上,儘管天寒地凍,也只是固執的看著天。他不進去,也不許奴才告訴王妃。
子時三刻,天空中竟然開始飄雪了,先是小小的雪花,星星點點。繼而是大片大片的雪花紛揚而落。
唐子熙走出了迴廊,就那麼站在了夜空下,紛揚的雪花不多時便沒過他的眼角眉梢,鬚髮皆白。
蘇瑾夢午夜醒來,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披衣起身,看到的是自己的丈夫在雪中靜靜的站著,那身影在漫天匝地而下的雪中顯得分外落寞。
孤寂得彷彿與世隔絕,彷彿被拋棄的孩子。那一瞬間,蘇瑾夢覺得心很痛。
建章宮,飛龍殿。
午夜時分,唐景明突然從夢中驚醒,發出了響動,一旁服侍著的宮人連忙過來伺候。
“什麼時辰了?”唐景明覺得內心很是不安,好像什麼最重要的東西,要離他而去了。
“回皇上,子時三刻。”一旁的宮人恭謹的回道。
隔著重重的帳幔,唐景明依稀感覺到了一絲徹骨的冷意,明明火燒得正旺,這冷從何來?“外面是不是落雪了?”
“回皇上,是的,天上正飄著雪花。”
唐景明又躺了回去,伺候的宮人見沒了動靜,也就退下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卯時五刻。鳳棲宮
秋心已經換好了衣服,褪了所有的裝飾,遍身縞素。
緩緩走到耀華殿的內室,屏住了呼吸,心中懷著一絲的僥倖,走到了牀邊。
牀上的段玉姝面容安詳,恍若睡著了一般。小心翼翼的將顫抖著的手放到了她的鼻翼之下,已然沒了呼吸。
秋心一下子跪倒在了牀邊。怔怔的看著段玉姝,流不出一滴淚來。
不知過了多久,已經有宮女過來伺候了,見秋心一身純白的跪在皇貴妃的牀前,忽然都有了不好的預感。
只見秋心慢慢的站了起來,一字一頓的道“皇貴妃因憂思皇上病情,昨夜薨了。”
建章宮,飛龍殿。
唐景明才朦朦朧朧的要睡過去,忽然聽到外面吵嚷了起來,不悅的起身,就見福喜驚慌失措的進來了。
只見福喜踉蹌著走到唐景明的面前,用顫抖的聲音道“皇上,皇貴妃她——”
“怎麼了!”唐景明心中此時有了不祥的預感。
“鳳棲宮傳來消息,皇貴妃昨日夜裡,薨了!”
“什麼!”
扶搖宮。
馮欣悅今日起的早了些,方纔由宮女們服侍著梳洗完畢,就聽見外面傳來隱約的哭聲。
難道是皇上駕崩了?不可能啊,昨日去還是好好地。
連忙讓人去打探,不多時,杏兒就進來回稟,滿臉的不可置信“娘娘,是皇貴妃昨夜薨了!”
馮欣悅方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中一鬆,原本端著的茶盞摔的粉碎,“段玉姝死了?”
“是。”
馮欣悅愣了片刻,轉而開始大笑。杏兒被嚇到了,自家主子怎麼忽然間狀似癲狂?
段玉姝啊段玉姝,你好手段,到最後,你還是剩了我一籌。如此一來,皇上如何不立唐子睿爲太子。
我敗了,我心甘情願的敗了,我敗在沒有你狠。
對別人狠算什麼?對自己都能狠得下心,我馮欣悅自嘆不如!
鳳棲宮,耀華殿。
整個鳳棲宮已經是掛滿了白色的帳幔,伴著漫天的風雪,更加冷清慘悽。
唐子睿唐子麒唐子麟猶自不可置信的哭倒在了段玉姝的牀前,只可惜,他們的母親再也不可能爲他們拭乾臉上的淚痕了。
唐子熙更是頂著一身的風雪匆匆的走來,跪到了牀前,不言不語,流不出淚來。
唐子睿見他來了,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和母妃的反常,蹭的一下站起來,拎起唐子熙的領口厲聲責問“四皇兄,你昨夜是不是就知道,是不是,唐子熙你說啊!你說啊!”
什麼母妃是因爲傷心過度死的,他纔不信!昨夜母妃猶如臨終遺言般的交代,她早就預知了自己的死亡,而且她心甘情願!
“爲什麼你不阻止她!爲什麼你明明知道卻不阻止她!你說啊!”唐子睿聲嘶力竭的衝著唐子熙吼著“母妃對你那麼好,我都嫉妒,母妃最疼你!你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去!”
“你說啊!你說啊!”
面對唐子睿撕心裂肺的控訴,唐子熙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來,是的,他明知道也沒有阻止,是的,他無可辯駁。
他只是任由唐子睿搖晃著。
“夠了!住手!”從方纔一直都是安靜的秋心突然開口了,唐子睿頓住了。
“七皇子,你想想小姐她爲什麼這麼做!你忘了小姐說過的話了麼!”秋心面無表情,聲音卻冷厲尖刻“你想讓小姐死了也不安心麼!”
唐子睿一下子頹然鬆手,臉色灰敗下來。他有什麼資格去責備皇兄,明明是爲他的那個皇位,母妃才選擇了這樣的結局!
他自然知道父皇不立他爲太子的顧慮,而母妃就是爲此才死的!是父皇逼死的母妃!
“父皇他——”唐子睿不忿的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秋心打斷。
“七皇子,你不要讓小姐的一片苦心白費!”秋心定定的看著唐子睿,那目光似乎直直刺入他心,一字一頓道“小姐是因爲日夜憂思皇上的病情,傷心太過,昨夜才薨逝。”
唐子睿咬緊下脣,直至感覺到了鹹腥的味道,才沉重的緩緩點頭。
他知道不能辜負了母妃,他知道母妃爲了他的皇位而死。可是眼睜睜的見母妃爲他而死,卻是無能爲力,爲什麼昨夜沒有發現母妃的交代如同臨終遺言一般!爲什麼沒有早點的發現!
一切都於事無補了。
“皇上駕到——”外面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衆人皆是一驚,徽明帝病重,已經許久沒有離開過飛龍殿了。
片刻,就見福喜攙著唐景明過來了。
唐景明誰也不理,徑直的走到牀邊,看著宛若熟睡的段玉姝,忽然開口道“都退下。”
“父皇——”唐子麒不肯,卻被自己的皇兄拉住了,唐子睿對著他搖搖頭,他也只好憤憤的退下了。
倏爾,又安靜了。
唐景明看著她,許久,顫顫巍巍的撫上她的臉,還是那麼美。
“姝兒,你好,好狠!”唐景明靜靜的喃喃,眼中滾落出兩行濁淚。
“到最後,還是你最瞭解我。”唐景明費力的俯下身,輕輕在她脣上落下一吻,“到底還是你最瞭解我啊——”
“但你別想逃,你是我的,我無論也不會放你!”唐景明握著她已經冰冷的手,猶自不甘心的道“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你別想逃開我去和程頤在一起!
忽然在外面守著的衆人聽見裡面發出一聲類似野獸的嘶吼,連忙衝進去。
傳說狼是最忠貞的動物,配偶死後絕不獨活。
只見唐景明已經撅了過去。
建章宮,飛龍殿。
唐景明醒來,已經又被送回到飛龍殿了。
昨日,就在這時,姝兒還坐在這裡。其實自己該猜到了,昨日她是那麼反常的表現。
“來人,朕要擬旨。”
翰林院的兩位學士匆匆趕過來,手執硃筆,靜候帝王的旨意。
“立皇七子唐子睿爲太子,擇日入主東宮。追封端皇貴妃爲端賢皇后,待朕百年之後同葬於東陵。”
姝兒,下輩子,我一定要先遇到你,讓你心中,只有我一個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