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下的日子, 也總是難捱的。相較於秋心的坦然,段玉姝多少都透著一股子不對勁兒。
雖然段玉姝也同意了唐景明的提議,但是她對秋心的態度還是沒有絲毫的改變。仍舊不讓她近身伺候, 偶爾秋心見了段玉姝也只能以“娘娘”稱呼, 這樣的冷漠疏離, 誰都不好受。
段玉姝卻仍然堅持。彷彿這樣就減少以後會到來的傷害。
“姝兒, 還不讓秋心伺候你?”這日是休沐日, 唐景明不用早朝,是以他從早晨起來後也就在熹景宮沒有走。
“皇上,臣妾這兒伺候的人足夠了。”段玉姝正服侍著他更衣, 聞言道“臣妾也總不好把來補她缺的人,就直接的攆走罷?”
“姝兒。你這是藉口。”唐景明抓住她在自己身前忙活的手, 漆黑如同點墨的眸子盯著她, 讓她只想往後退。
“皇上, 臣妾沒有。”段玉姝眼神飄忽,顧左右而言其他, “皇上今日可有什麼安排?”
“朕今日就陪你和熙兒。”唐景明無奈,他又不忍逼問下去,爲什麼,自己做了這麼多她還總是不安?還有哪裡,是他沒有做到的麼?
“皇上厚愛, 臣妾不勝惶恐。”皇恩不在時, 她要爭, 皇恩太盛, 卻也是負擔。而且她也並不想太過招搖惹人妒忌。
“你啊。”唐景明看著她, 長長的嘆了口氣,“朕要拿你如何是好。”
“臣妾不敢。”她始終把活命和不相信唐景明的真情聯繫上, 就等於搭上了自己的命。
正在這讓人尷尬的沉默間,春華和秋月過來伺候段玉姝梳妝來了。正好打破這這一刻的死寂,段玉姝鬆了一口氣道“臣妾先行告退。”
唐景明點點頭,也就坐在房中的軟榻上,拿著段玉姝平日常看的棋譜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時不時看著端坐在梳妝檯前的段玉姝。
她並不是絕色傾城,她也不會賣乖討巧,最初自己選中了她,不過是看她見識非同尋常,而且知情識趣,最是懂事罷了,還有就是她家裡沒有能夠影響到朝中局勢的勢力。
可是那麼一日日的相處下來,心中最初的認知,卻也變了。
看著她倔強的支撐著,看著她眼角閃現的淚光,看著她頰邊纏綿的哀愁,從當初的漠不關心,變成了心疼。
且不論她的端莊得體,她對熙兒視如己出,體貼關心,若非出自真情,這都是做不到的。
和她在一起,有一種家一樣的溫暖。這是在別的妃嬪處感覺不到的,這也是他當初知道趙青憐是趙家的人,還是偏寵她的原因。
只是他當趙青憐是自己的親人,對姝兒,卻又多了些不一樣的感情。
但是唐景明也深知,他明白的太晚了。他錯過了最初能和姝兒交心的機會,現在的姝兒經歷了太多,對自己的信任太少,什麼事都深藏在心中,不得開心顏。
可是,再回想起來,若是姝兒從一開始就被自己呵護寵愛著,可能姝兒也不是自己現在所喜歡的人了。
也或許正是那些往事讓她成長爲自己喜歡的人。
想到這裡,唐景明不由苦笑,人總是這樣的矛盾,愛上時心疼,可或許沒有這些值得心疼的往事;也就不一定會去關注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能等到一二分的如意,便也足以。至少姝兒現在是陪在他身邊的,他們還有後半輩子,可以一點點拉近距離。
總會好的。
唐景明正想著,忽然前面傳來一聲輕呼。
擡眼看去,正是段玉姝發出的聲音,而旁邊站著的春華則是滿臉的慌亂,跪下道“奴婢弄疼娘娘了,奴婢該死!”
原來是春華替段玉姝梳頭時,因爲手生,拽落了段玉姝的幾縷青絲。
“無妨。”段玉姝總不會爲這點小事發脾氣,但卻也沒了心情,“你們都下去吧,本宮自己來。”
“奴婢告退。”二人不敢再分辯什麼。知道段玉姝素來待人寬厚,但二人也還是提心吊膽的,畢竟跟了娘娘那麼多年的秋心都被往外攆了,她們也得多一份小心。
讓她們下去了,段玉姝看著鏡中的自己。春華和秋月能夠貼身伺候她的機會畢竟還是少的,偏巧銀笙玏影有事,她們一時手生也是有的,並沒有什麼。
只是她們理的妝她並不滿意。段玉姝索性散開了已經快要梳好的頭髮,一頭濃密的青絲瞬間散落了下來。
光亮柔順的秀髮披散著,而段玉姝卻對著鏡子發呆。
果真是,離了秋心不行麼。只有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喜好和忌諱,自己一個眼神示意,她就知道要如何去做,或者自己還沒有想到的,她已經先行想到了。
少了她,還真是不習慣呢。
段玉姝回過神兒來,剛想要拿起梳子,卻驚覺手連同手中的梳子,一併被握住了。是唐景明。
“皇上——”段玉姝不解唐景明何意,剛想要站起來,就被唐景明按著又坐下了。
“朕來給你梳頭。”唐景明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讓段玉姝呆住了。她愣了愣道“皇上,臣妾不敢勞煩皇上——”說著還想要起來。
“坐下。”唐景明不以爲意,仍是神定氣閒的道“讓朕試試。”語氣中是不容決絕的堅定。
段玉姝無法,只好坐下。只是全身都越發的僵硬起來。
見段玉姝僵直的坐著,唐景明倒笑了,他右手執著梳子,莞爾道“怎麼,這麼緊張,還怕朕毀了你的形象不成?”
“皇上說笑了,”段玉姝渾身的不自在,只是她仍勉強笑道“這是臣妾幾世修來的福分。”
“那就好。”唐景明似是真的沒有聽出來段玉姝的意思,他拿著梳子,一下下的給她理順稍顯凌亂的髮絲。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不知怎麼的,方纔還是僵硬又緊張的段玉姝,竟然想到了這麼一句話。她還以爲自己要怎麼捱過這一段的時間,卻發現自己竟然很享受唐景明的這獨一份的呵護。
彷彿她和他只是塵世間最平凡的一對夫妻。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合,雖然瞭解不多卻能舉案齊眉。在新婚後的一日,她拿著眉筆,對著唐景明。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想到這裡,段玉姝自己先笑了。這怎麼可能,她的夫君可不是一般人,作爲天下之主,哪有那麼多的兒女私情去在乎?再者後宮佳麗三千,誰能讓皇上的目光永遠的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姝兒,笑什麼呢?”唐景明看到鏡中段玉姝從僵硬到慢慢的放鬆下來,然後竟然對著鏡子嫣然一笑,他有些不解了。
“沒什麼。”段玉姝收斂了笑,板著臉正八經兒的道“臣妾只是再想,皇上到底能不能把臣妾的頭髮梳起來。”想來是放鬆了許多,她竟然和唐景明開起來玩笑。
“膽敢小看朕?”唐景明故意用力揪了下她的頭髮,“你的頭髮可都在朕手上握著呢,你還是小心些罷!朕一不小心,都給拽了下來而是有可能的!”
“臣妾不敢。”雖然還是同樣的話,但這次,段玉姝卻是忍著笑說出來的,她雖然低下了頭,看是抖動的肩膀出賣了她。
唐景明佯怒的板直了她的身子,果然,一張笑臉被措不及防的映到了鏡中。來不及收回的笑,就這樣佔據了整面鏡子。
那是真正的笑意,是從眼角眉梢流出的笑。不是勉強刻意作僞敷衍的笑。那彎起的嘴角和眼睛,讓他一下子愣住了。
多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姝兒了。或者說,他幾乎沒有看到過姝兒這樣不設防的笑。
“姝兒,你終於真心的笑了。”被她感染的唐景明也淡淡的笑了,同樣是最真摯的笑容。不似往日他睥睨天下看透人心的似笑非笑,那隻會讓人心生寒意。
這難得的笑也同樣映在了鏡子中,而這次愣住的是段玉姝。
唐景明這是什麼意思?真心的笑?難道在他看來平日的自己都是敷衍而虛情假意的笑麼?或許罷,因爲她早已經忘了,那真正的快樂是什麼。
而“終於”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唐景明所做的一切,都是再等自己一個真心的笑容?
或許真的是她想的太多?一直以來她都揹負的太沉重了,她不敢去輕信不敢放縱自己,入宮以來沒有一日是安心的日子。
或許唐景明和她並沒有那麼多的算計,他封自己爲麗妃,封珂兒爲郡王,讓秋心嫁給馬浩,並不是有什麼陰謀?
沒錯,唐景明是怎樣一個鐵血手腕的帝王,她很清楚。他何嘗去做過什麼來討好人?想到這裡,段玉姝心中翻騰起幾乎將她淹沒的暖流,是她錯想了他?
真的是這樣麼?段玉姝回過身,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向唐景明,眼眶微微發澀,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看著唐景明仍是溫柔寵溺的看著她,眼中是滿滿的柔情,段玉姝的眼淚驀地流了下來。
“皇上——”段玉姝哽咽著,不管不顧的撲進了唐景明的懷中。
只那一眼,唐景明也就知道,姝兒和往日不同了。她眼底一直深藏著的戒備,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如同冰封整個寒冬的溪水,等到了春暖花開的陽春三月,化作了潺潺的流水。
“啪”的一聲,梳子掉到了地上。唐景明彎著身子,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抱著段玉姝,但他渾然不覺,還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如同安撫著一個傷心的孩童。
姝兒肯在自己面前這樣的哭出來,是不是就說明,姝兒已經放下自己的所有心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