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自打了半天的算盤，這纔將心思回到牀上，卻靜候半天沒等到牀上那乾枯的軀體有任何反應(yīng)，因此勉爲(wèi)其難，自行先開了口。

“老太后？”寧王輕輕湊近牀前，口中慢慢吐出三個字來，不想出口便覺得陌生，這三個字他有多久沒喊過了？

牀上那人不動，似沒有聽見，若不是胸口微微有些起伏，寧王真有些擔(dān)心，不知其是死是活。

半晌沒得到迴音，寧王有些不知所措起來，自己該如何進(jìn)退？還是索性在這裡打個馬虎眼，等上幾分鐘然後再出去了事？

反正老太后不過是皇上招自己入京，向自己示好求和的一個藉口罷了，寧王這才明白，心裡亦有些感慨，不爲(wèi)自己，爲(wèi)牀上那具軀體。

原來她老成這樣了？記憶裡那個意氣風(fēng)，總是昂挺胸，總是胸有成竹的老太后，寧王怎麼也不能將其與牀上那個將死之人聯(lián)繫起來。

“咳咳，”突然牀上有了動靜，老太后乾枯的嘴脣張了開來，喃喃吐出兩聲，卻含混不清，不知其意，也許不過是意識模糊下的嗓子眼生理反應(yīng)？

寧王皺起眉頭來，這屋裡氣氛太過逼仄，藥味和久病之人身上的難聞氣息，讓他有些喘不上氣，雖有時令臘梅的香氣，並金鼎裡香片的薰馨之氣，卻將空氣襯托得愈滯悶，稠厚得幾乎讓人窒息。

算了，還是走吧。寧王下定決心，最後看了牀上一動不動那人一眼，毅然挺直了身體，嗖地轉(zhuǎn)了個身，向門外走去。

“麼兒，是不是你？”就在寧王轉(zhuǎn)身的一瞬間，牀上傳來細(xì)微低弱的聲音，其聲嘶啞。其意悲慼。

寧王的身體靜頓下來。麼兒？這是自己幼年時，母后對自己的愛稱乳名，因自己最小，母后便總這樣叫自己，麼兒過來。讓本宮看看今日穿得可暖？麼兒過來。讓本宮摸摸肚皮，看我麼兒吃得可飽了麼？

麼兒，就當(dāng)母后求你。別在這個時候跟你父皇置氣，他病得不輕，說句大不敬的話，只怕來日不多。有母后在，你只管放心吧！

當(dāng)年老太后騙自己出京，也是這樣叫來，因此寧王聽見此聲，心中滋味一難以述盡。

“麼兒，有十六年了吧？”老太后的聲音清晰了起來。難以想象，這聲音是牀上那具形容枯槁的身軀裡出來的。

寧王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直視對方，一雙昏黃的眼睛，睜得半開，向自己這裡偏來。他心裡一驚，人是老了，可眼神？依舊犀利。

“怎麼不過來？讓母后看看你。”老太后的聲音裡全是哀求。

寧王的腳情不自禁向牀前走去，其實(shí)心裡他是有些不願的 ，母后是多麼雍容睿智之人。現(xiàn)在怎會變得如此可憐衰弱？

寧可不見，保存以前的印象不好麼？

寧王心裡有些遺憾，可走到牀前，他卻大吃了一驚，老太后竟自己強(qiáng)撐著，顫顫微微的，坐了起來。

果然還是那個要強(qiáng)的性子！

寧王趕緊扶老太后靠在身後如山般堆下的繡花軟墊，然後鬆了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對方。

老太后微笑了：“我才睡了一覺，睡得真沉，彷彿聽見有人來，睜眼一看，竟是我麼兒來看我了！”

寧王立刻下跪行禮，口中直呼兒子來遲，竟不知母親病得如此，實(shí)在不孝！

老太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依舊微笑：“人老了總歸要死，這沒有什麼，更論不上孝不孝的。你不能來，也是無奈，我見不著你，也是無法，這些不必再說了，生在皇家，自己總歸把握不得，命運(yùn)要你怎樣，奈何不得。”

寧王默默於地上聽著，一言不。

“你也上了年紀(jì)了，麼兒，”老太后眼光一直在寧王垂下的頭上游離，“眼見也有了白，子嗣也有了不少吧？”

寧王擡頭，正撞上老太后的眼睛，他怔住了，那眼神中似有魔力，多少年來他希望自己能擺脫母親的影響，可只這一眼，他覺得自己又都失敗了。

爲(wèi)什麼？怎麼會？

“回老太后的話，兒臣已有了孫子，還不少呢！”寧王本來不想說這些，可情不自禁，話從口中自己脫離出來，他心裡好笑，說這些做什麼呢？

老太后不是一般的母親，如她前面所說，生在皇家，大事還顧不上呢，哪裡管得這些小事？

“嗯，這樣很好，”老太后淡淡笑道：“如今你也是兒孫滿堂的人了，想必也難理解些母后當(dāng)年的心情了吧？”

寧王聽到當(dāng)年二字，氣便不由自主地涌了上來：“兒臣不是先帝，兒臣的兒子孫子也沒有那個福氣可以染指龍椅，母后當(dāng)年心情，恕兒子無能，萬不能揣測一二！”

老太后似料到寧王會有此一說，更會爲(wèi)此動氣，因此平心靜氣地接受了他這個說法，只於口中嘆息：“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福氣？先帝若不是坐上那個位置，又怎麼會走得那樣之快？”

寧王心裡一動，這麼說來，當(dāng)年先帝之死另有真相？

老太后卻不肯就此事再說下去，反又問著寧王：“這回來，心裡可覺得平靜許多了？”

寧王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真話？說不得，且不說隔牆有耳，只怕老太后也是信不過的。假話？對面這人太過精明，當(dāng)著那一雙眼睛，他無法坦然自若的撒謊。

老太后似早知他會如此，竟自說自話了下去：“唉，說起命來，真真叫人不得不服。先帝那樣費(fèi)盡了心力地安排，最後依舊還是一場空。皇帝不是容易做的，沒有本事不行，沒有氣量？那更不中用。”

一句話勾上寧王的火來：“本事我有，氣量？兒臣不比外頭那小子更小！他一登基便外放我十幾年，力量夠大麼？！”

老太后嘿嘿地笑：“可如今他不是也親自迎回你來了麼？哀家猜這一回他對你不薄，如此你進(jìn)哀家宮來，方能心平氣和吧？”

這一句話又即刻令寧王泄了氣。

“麼兒你捫心自問，若你是皇帝，可能做到他這一步？”老太后乘勝追擊，逼問過來。

寧王微微漲紅了臉，掙著反駁：“兒臣若能，是不是就讓兒臣來做？”

老太后怔了一怔，過後嘆息：“麼兒，這麼多年，你怎麼還是放不下？”

寧王沉默半晌，張眼望望外頭，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母后還提當(dāng)年之事？當(dāng)年若不是母后虛許空諾，兒臣怎會這樣輕易便放手而去？明知兒臣重兵皆在滇南，一時無法調(diào)齊，母后哄得兒臣去後，這小兒方可順利登基！母后！您爲(wèi)何要爲(wèi)他人做嫁衣裳？您不想想，這小兒登基，便等同那女人掌權(quán)！這於母后又有何益？！”

老太后形如枯木的臉上，也終於也了一絲表情，是怒，是 怨，是心血不能理解的黯然與頹喪：“有何益處？於哀家自然沒有任何益處，可於天下卻大有益處！若你當(dāng)日即刻舉兵，沒錯，天下可能會是你的，不過機(jī)會只是一半一半。也許麼兒你要說，一半也要拼一下，可你一句話，便要使得天下大亂，使得生靈塗炭，使得國庫空虛，使得江山不穩(wěn)！這一切你想過嗎？！”

寧王突然噤聲，他想到了什麼，不敢再說。

老太后卻愈氣涌了上來：“當(dāng)日天下將至大亂，國難當(dāng)前，外有胡人夷族，內(nèi)有各地水澇旱災(zāi)民不聊生，內(nèi)外皆困，先帝又久病不能朝政，你若再亂，天下將至何如？這江山莫不要拱手讓給外人麼？！”

寧王垂不 語，私心到底是私心，畢竟有些見不得天日。

老太后慢慢平息怒氣，再看寧王，又是無奈：“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可生在皇家，個人不得不放在後頭，江山社稷方是位。且當(dāng)年爲(wèi)此吃虧的並不只你一人，皇族裡那許多子嗣，太子又年輕，胡亂動心思的可是不少！再者，先帝其實(shí)也並不屬意太子，若不是。。。唉，說句心裡話，細(xì)論起來，哀家其實(shí)已是極偏袒你了！”

寧王聽聞此言，猛地擡頭，眼中一絲深邃的陰影掠過，他突然覺察出了什麼。

可老太后卻收回目光，不肯再說了：“來了就好，”她似已疲憊之極：“既然來了，好好看看這裡，其實(shí)變化並不大，”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哀家在這裡熬了大半輩子，總覺得在這地方時間失了效力似的，花開花落，年年月月，只見人老下去，不見這萬仞宮牆有絲毫衰退。。。”

她的聲音突然不見了，寧王深深地看過去，覺老太后再一次昏睡了過去。

前面都是廢話，寧王其實(shí)對老太后的話一句也沒放在心上，只除了那句，皇族裡那許多子嗣，太子又年輕，先帝其實(shí)也並不屬意太子。

這是什麼意思？太子即位是先帝遺詔，天下皆知的事，難不成，這中間，另有隱情？若不屬意太揶，先帝當(dāng)年，又指誰爲(wèi)繼位之人？

寧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