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七月流火的時節, 荔枝沉甸甸地掛滿了枝頭,墨色渲染的紅,讓劉啓鈺不禁伸手從頭頂的荔枝樹上摘下了一顆。
劉啓鈺將手上的柺棍放到地上, 扶住樹一點一點地靠樹坐了下來, 理順了一下麻木僵硬的右腿, 背靠著荔枝樹, 剝開剛纔摘到手的荔枝, 嫩白的荔枝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劉啓鈺緩緩地送入嘴中,細細地咀嚼, 真是應了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劉啓鈺吐出荔枝核, 尚且靈活的左手把玩著圓潤的荔枝核, 他的孿生哥哥終究是沒有忍心將他趕盡殺絕, 不僅找了個由頭將他的管家和心腹府醫發配了過來,還賞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荔枝園。
劉啓鈺將荔枝核用力向前一拋, 荔枝核扭扭地飛過了一棵樹,落了下來。劉啓鈺自嘲地看了一眼完全無法行動的右腿和右手,以及漸漸蔓延到肩膀的不~潔之物,笑一聲,緩緩地合上眼睛, 夢中又回到了絕勝煙柳滿皇都的地方。
“母后, 我爲什麼叫做鈺啊?皇兄爲什麼叫做鎮?”剛滿五歲的劉啓鈺手上拿著毛筆, 指著宣紙上歪歪扭扭的“鈺”字問道, 而此時, 作爲皇位繼承人的劉啓鎮已經可以默寫整部《論語》。
面容年輕而美麗的先皇皇后嘴角翹起一絲寵溺的弧度,擡手摸著年幼的劉啓鈺的頭髮, 孩童柔軟的頭髮讓她更加喜愛次子,畢竟長子長年不在膝下,“因爲你皇兄是皇位的繼承人,將來的天子皇帝,所以他的名爲‘鎮’,鎮,博壓也。□□定國開疆擴土,都是他的責任。”先皇皇后拿過劉啓鈺手中的筆,在紙上寫了一個雋秀的“鈺”,道:“鈺,寶也。鈺兒,你不需要揹負江山重擔,母后和父皇只希望你可以安穩愉快地過一生。”
十七歲那年,御花園宮中蓮花開得正好,水光瀲灩晴方好。但是都不如蓮花旁站著的一抹淡色身影。芙蓉色柔絹曳地長裙,裙角繡著含苞蓮花一朵,孤傲而冷清,上身一件月白色琵琶襟上衣,領口繡著湘妃竹。微微斜著臉看著池中的蓮花,清風拂過,吹拂著她鬢角垂下的流蘇。
劉啓鈺著迷地看著蓮池旁的女子,他知道,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是他父皇從民間帶回的女子,寵冠後宮三月不消的年貴妃。
劉啓鈺眼神閃了閃,父皇已經病了半月有餘,不出半月必定殯天,而那時,新皇登基,主宰美人未來的人就是他的皇兄,他的親哥哥。
年貴妃回身看向劉啓鈺,眼神中有一絲詫異,卻帶著一絲瞭然和通透,年貴妃輕擡蓮步走到他面前,道:“見過二皇子。”
劉啓鈺想要伸手扶住年貴妃,剛一擡手便收了回去,到底是於禮不合,劉啓鈺唯一頷首,道:“見過貴妃娘娘。”
年貴妃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劉啓鈺身側的蓮池,忽然驚呼一聲,“二皇子,快看,有隻蜻蜓!”聲音中的驚喜和歡欣不由讓劉啓鈺順著她小步跑向蓮池的方向看去。
“啊——”年貴妃腳下一滑,人直挺挺地向池中栽去,雖然已是盛夏,池中的水依然寒涼,劉啓鈺心下一驚,疾步跳下池中。
年貴妃好似一支巨大的蓮花漂浮在水中,眼睛緊緊地閉著,嘴脣也珉得緊緊地,有微小的氣泡從她的秀鼻中冒出來,池中小魚四散逃開,而又小心翼翼地接近,頗有沉魚落雁的美感。
劉啓鈺撲上前,伸手攬住年貴妃,年貴妃柔軟的身體好似一尾美人魚倚靠在他身上,劉啓鈺想也沒想,脣便吻上了年貴妃,一口氣輕輕地渡了過去,卻碰觸到年貴妃檀口小舌,不知是誰先開始,綿長而又熱烈的吻纏繞雙脣。
劉啓鈺抱著年貴妃一步一步朝著傾盞殿走去,年貴妃身上披著劉啓鈺跳下水之前脫下的外袍,整個人被緊緊地裹進了袍子裡。宮中人來人往,行禮請安的人無數,沒有人發覺二皇子懷中之人是年貴妃,所有人都在感嘆不知是哪個好命的宮女。
傾盞殿空無一人,只有殿中男子微微的喘息和女子的嬌吟。
“年年,年年。”劉啓鈺眷戀地吻著她的耳根,雙手遊弋在光潔的皮膚上。
“二皇子,今日權當是夢一場吧。”年貴妃起身,披上了一旁已經半乾的衣衫,“請二皇子忘了今夜,而年年,會永遠記住二皇子的溫柔。”淚水劃過年貴妃清麗的面容,聲音中帶著喑啞,一字一句卻清晰如常。
劉啓鈺一把拽住年貴妃的手臂,少年的身形還帶著一絲單薄,卻肌理僨張充滿著力氣和青春,“年年,我不會忘了你。”
年貴妃流著淚,卻笑著道:“年年一見二皇子便傾心了,陰差陽錯辜負了皇上已是罪過,況且,太子視我爲眼中釘已久,必不會留我。”
劉啓鈺緩緩放開了手,道:“若是,若是我去爭搶呢?爲了你,去爭去搶。”
年貴妃轉身灼灼地看著劉啓鈺,道:“年年願意助二皇子一臂之力,只願事成之後二皇子枕側能爲年年留一席之地。”
“年年,若我功成,你是我唯一的皇后。”
場景又是一轉。
“噼啪噼啪”
鞭炮聲響起,炸了一地的紅,好似經年之後地上兩人交匯的紅,可是那時,剛剛及冠的他,並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不知道她是否活著。
劉啓鈺把自己關在書房中,狠狠地飲下一壺酒,三年前事情敗露,他逃避了,推卸了所有的責任,可是年貴妃也只是淡笑著,沒有多說一句話。
“年年,年年,你到底在哪裡?爲何三年了,你從來不來我的夢裡?是不是還在怨我?”劉啓鈺猛地將頭上的酒喝光,諷刺地看向自己的一身喜袍。
“王爺,王妃已經在喜房中等您了,您可否現在過去?”管家在門外輕輕敲門道。
劉啓鈺推開面前的酒壺,起身推開了門,朝著喜房走去,管家在身後輕舒一口氣。
劉啓鈺一把推開喜房的門,喜房中端坐在牀上的身影抖了抖,劉啓鈺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他的好皇兄自己娶了桃李滿天下的張太師膝下的嫡長女,而他只能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人。
劉啓鈺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一把扯下女子頭上的蓋頭,青澀的面容上還帶著嬰兒肥,一張臉因爲害怕而扭曲著,劉啓鈺瞬間沒了興趣,復又走出了婚房,甚至沒有看清他的王妃的面容。
直到鈺王妃死去,劉啓鈺都沒有真真正正地看過她的面容,也沒有真真正正地重視過她。
長明燈明明滅滅,而長明燈下的畫像似乎在諷刺著劉啓鈺,劉啓鈺面無波瀾地跪在靈堂之上,頭頂上是他陌生的正妃的畫像,旁邊的輓聯上空空如也,身旁的棺木也毫無福貴之氣,似乎並不是皇室中王妃的殯天。
“施主,可否討碗水喝?”一位傴僂著身軀的和尚走進靈堂中。
劉啓鈺身子一震,轉頭看向他,問道:“你是如何進來的?鈺王府層層把守,閒雜人不會進來。”
和尚放下手上的碗,道:“施主,貧僧真一。有緣方纔來相見。施主肖想了不該想的東西,所以身上染了不~潔之物。”
劉啓鈺瞪大了眼睛,細細打量了一番真一大師,不似城中行走的半仙,真一身上帶著超然之氣,劉啓鈺道:“不知大師有何化解之法?”
真一笑了笑,道:“最好的辦法便是迴歸原位。施主的護體神物乃是蛟龍,並不是龍。施主不要肖想蛟龍化龍,自會康健。”
劉啓鈺手心攥了攥,他放不下年貴妃,自從得知先帝的聖旨,他知道,他的皇兄絕對不會違背先帝的旨意,所以,年貴妃一定還活著,是時候履行他的諾言。劉啓鈺堅定地搖了搖頭,道:“大師,若是我得到了,那就不是不該想的東西。”
真一愣了愣,道:“施主所言有理。”
劉啓鈺脣角彎起一抹笑,道:“既如此,大師可否多呆幾天?本王想要緩解之法。本王沒有化龍之前,可不能死於蟲。”
真一嘆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天際,正是天亮之前最黑的時辰,地獄一般的黑,似乎看不到曙光,“貧僧權且叨擾幾日。”
真一緩緩站了起來,逆天改命,他的命數也快到了,不知道能不能偷得一線生機,勝敗在此一舉。
劉啓鈺起身道:“本王送大師去客房。”
一顆熟透了的荔枝隨著微風落了下來,滾落到睡著的劉啓鈺衣襟上,在衣襟上滾了滾,驚醒了睡夢中的劉啓鈺,劉啓鈺微微張開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劉啓鈺眨了眨眼睛,又笑了笑,已經失明瞭嗎?如此看來,他的大限終於將至了,劉啓鈺喟然一嘆,此去經年,年年終於入了他的夢,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