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趕忙向著薛萬徹回了一禮,目光隨著他的身影投向涼棚。
晨光裡,薛萬徹那道挺拔的身影在一衆緋紅官袍中格外顯眼。
他剛從河北戰場回來,鎧甲上的霜痕還未褪盡。
“之前聽聞薛萬徹去了河北,沒想到這時候回來了?!?
李道宗摸著下巴上的短鬚,指尖捻著剛冒出的胡茬,壓著聲音道,語氣裡帶著幾分玩味。
他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裡,此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薛萬徹是李建成舊部裡最能打的一個。
玄武門之變時,這人帶著東宮衛率猛攻玄武門,差點改寫了戰局。
若不是溫禾這隻小蝴蝶,呂世衡、敬君弘這幾位可都要死在他的手上。
如今他肯在此時回來,意義非同小可。
溫禾心頭微動,望著薛萬徹走進涼棚的背影,喃喃道:“也是爲我?這不至於吧。”
涼棚裡的陣容已經足夠震撼。
便是五姓七望傾巢而出,也未必能討到好,實在沒必要讓薛萬徹特意趕回來。
“他可不是爲你?!?
李道宗輕笑一聲,擡眼望向宮牆深處。
“該是爲了元會,他畢竟是建成舊黨,手握河北兵權,此時回來,便是告訴天下人,陛下才是衆望所歸。”
溫禾恍然大悟。
李世民讓薛萬徹回來參加元會,是要借這位舊部的歸心,宣告自己的統治已然穩固。
元會之後,大唐便要改元貞觀,這才標誌著屬於李世民的時代到來。
不過那都是半個月後的事了。
想必這個時候宮中應該已經開始準備了吧。
一想到那元會還要入宮,溫禾心裡有些煩。
那種場合實在沒什麼意思。
要不屆時找個理由,帶著百騎去城外巡視?
比起在太極殿裡聽著衆人吹捧李二,幹坐大半天吃那些早就涼透的菜,倒不如回家去吃火鍋。
“發什麼呆?”
李道宗拽了他一把,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
溫禾回過神,已到涼棚外。
看著裡面或坐或立的一衆大佬,他深吸一口氣,趕忙躬身行禮,像是說著貫口一般的報著面前這些人的爵位和官名:“下官見過代國公、曹國公、翼國公、宿國公、吳國公、絳國公……見過溫尚書、閻尚書……見過左衛大將軍、右衛大將軍……”
單是念這些名號,就說了快一盞茶的功夫。
他念得口乾舌燥,腰眼都酸了,卻沒一個人喊“免禮”。
那些老狐貍們要麼捧著茶盞假裝沒看見,要麼捻著鬍鬚若有所思,個個端著架子,倒是默契得很。
溫禾暗自嘀咕:‘這羣老登,故意折騰我呢?!?
不過說起來也是恐怖,這些人不是國公就是尚書,最差的也都是個大將軍。
誒,不對,差點忘了長孫無忌了。
這傢伙現在也纔是個民部侍郎吧,正四品下。
記得原本歷史上,這個時候,長孫無忌去的是吏部,改元之後便成了吏部尚書了。
然後一路青雲直上。
現在嘛,老老實實的在民部侍郎這個位置上坐上幾年吧。
不知道若是他知道原本的歷史,心裡會不會憋屈。但即便如此,長孫無忌在這羣人中,地位也不算低。
畢竟他現在可是國舅,而且還是李二的心腹。
不像許敬宗,只能站在外頭,乖巧的就像是個孩子一般。
再看棚外的許敬宗,這位從四品的官員乖得像個學童,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不是進不來,是沒資格上前見禮。
方纔溫禾進來時,瞥見他偷偷往這邊望,眼神裡滿是羨慕與侷促。
溫禾瞧著他那副憋屈樣,倒有些理解。
在外頭也是牧守一方的大員,到了這兒,卻卑微得連搭話的資格都沒有。
“嘉穎啊,莫多禮了。”
李靖率先開口,走來拍了拍溫禾的肩膀。
“今日我等雖爲你而來,卻也藉著機會述職,你不必掛懷?!?
他這話算是解了圍。方纔衆人都沒開口阻攔,無非是礙於場面,此刻有李靖帶頭,其他人便順勢鬆了口。
程知節拍著大腿笑:“就是!溫小子快過來坐,老夫剛贏了尉遲黑子兩貫錢,正愁沒處花呢,正好請你吃酒!”
溫禾連忙謝過,直起身時腰還有些酸。
他拱手道:“勞諸位掛心,實在受寵若驚。不過是些小事,竟驚動了諸位……”
“小事?”
尉遲恭眼一瞪,大步上前,蒲扇似的巴掌“啪”地拍在他肩上,力道差點讓他趔趄,“那些魑魅魍魎想動咱們手底下的兵,想動陛下看重的人,那是做夢,你這次做得對,合某的胃口!”
溫禾疼得齜牙咧嘴,卻只能強笑著應承:“吳國公謬讚?!?
他揉了揉被拍的肩膀,暗自腹誹:‘這黑炭手勁也太大了,骨頭都快被他拍散了。’
程知節在一旁看得直搖頭,蒲扇似的大手朝溫禾招了招,聲音裡帶著幾分痞氣:“過來過來,離這黑炭遠點,他那手勁沒輕沒重的,別把你這細胳膊細腿拍散了架?!薄俺桃Ы鸨似淠镏?,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尉遲恭頓時炸了毛,黑黢黢的臉漲得通紅,擼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論。
“你在這裝什麼,你自己一個大老粗,自己舞著平日裡便沒輕沒重,還好意思說某!”
“嘿,某那是戰場上習武,你這是平白欺負小輩,能一樣嗎?你看看他瘦的和小雞似的,能受的了你一掌嗎?”
程知節順手往溫禾身後一躲,雖然說他是幫著溫禾說後。
可溫禾越聽越感覺這話有點不太對勁啊。
什麼叫瘦的和小雞似的。
涼棚裡的衆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至於程知節和尉遲恭這一副要打起來的姿態,他們早就司空見慣了。
這兩人就像天生的對頭,一碰面就劍拔弩張。
涼棚外的侍衛們早已見怪不怪,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聽見這兩位國公爺的拌嘴。
畢竟這種場面,每月總能見上七八回。
涼棚內的衆人也紛紛轉過頭去。
李靖雖然在軍中聲望很高,但畢竟不是秦王府出身的,所以遇到這種事,一般都只是冷漠的看著。
李世績和他們二人的關係也不算好,所以也沒有開口。
至於其他人,那更是不敢攔著了。
沒看到段志玄直接從程知節身後退了幾步,躲開了嗎?
這兩個大老粗如果動起手來,那可不是好湊熱鬧的。
“莫要鬧了?!?
一聲淡淡的嗓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
正挽著袖子準備“理論”的程知節和尉遲恭,動作猛地一頓,像是被按了暫停鍵,隨即訕訕地放下胳膊,乾笑著撓了撓頭。
秦瓊望著這兩人,無奈地搖了搖頭,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他轉向溫禾時,神情已恢復了慣有的鄭重,連帶著周遭的氣氛都沉靜下來:“溫縣子,陛下讓我等今日來此,實則是想向某些人表明軍中的態度。”
他頓了頓,聲音裡添了幾分凝重:“無論是先前的軍餉貪墨案,還是這次的冬衣剋扣,但凡觸及軍隊根基者,絕無姑息的可能。”
秦瓊的臉色有些發白,看來病情越發的嚴重了,不過他看向溫禾的眼底依舊流露著幾分堅毅。
這位虎將是不甘心啊。
溫禾不禁的搖了搖頭,等日後得讓百騎的人去找找孫思邈了。
有這位藥王在,或許能夠爲秦瓊續命。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剛纔秦瓊說的那番話,倒是讓溫禾明白了李世民今日召集這些人來的深意了。
他哪裡是單純讓軍方大佬來給自己撐腰。
他是藉著這件事情,讓李靖、秦瓊等人爲軍中發聲。
告訴所有覬覦兵權、試圖染指軍需的人一件事。
軍隊是他的底線,是逆鱗,誰碰誰死。
鄭氏父子的下場就是明證。
無論是你五姓七望,還是關隴門閥。
朕給你們的纔是你們的,朕不給,誰也不能來覬覦!
想通這一層,溫禾下意識地睨了一眼長孫無忌。
這位國舅正站在涼棚另一側。
難怪他今日會來給自己站臺。
這件事情上,長孫無忌和溫禾的利益是相同的。
而且他也必須站在李世民那邊。
似乎察覺到溫禾的目光,長孫無忌轉過頭,淡淡地朝他點了點頭,嘴角沒什麼弧度,眼神裡帶著冷漠。
溫禾不禁有些詫異。
這老陰比轉性了?
他哪裡知道,長孫無忌心裡正打著另一番算盤。
這段時間因爲溫禾的緣故,他與李世民的關係明顯冷淡了許多,幾次進言都被輕飄飄地擋了回來。
雖說心裡他依舊對溫禾極其不滿,甚至可以說是怨恨,可表面功夫總得做足。
至少不能讓陛下覺得,他因爲私怨而與軍方產生隔閡。今日來此,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咚!”
忽然,一聲清脆的銅鐘聲從太極宮方向傳來,綿長而厚重。
涼棚裡的喧鬧瞬間平息。
衆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整理著身上的圓領袍。
“走吧,該上朝了?!崩罹嘎曇舫脸恋耐鲁鲆蛔帧?
可不知道爲什麼,溫禾卻感覺他像是在說:“該出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