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天幕上還懸著幾顆殘星。
溫禾的臥房門外就響起了“砰砰砰”的叩門聲。
“阿兄,起牀了!”
溫柔的聲音脆生生的,穿透門板直往屋裡鑽。
她站在廊下,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雙手牢牢叉著腰。
“再不起牀,陛下就要來打你的屁股了!”
這話喊得格外響亮,睡夢中的溫禾赫然被驚醒了。
這是昨日陛下特意打發內侍來傳的話,說:“溫縣子近來總愛賴牀,讓小娘子務必在今日卯時前把他叫醒,若是叫不醒,朕便親自來賞他幾板子,幫他提提神”。
李世民不過是句玩笑話,傳旨的內侍當時也笑了,可這小丫頭卻當了真。
昨夜臨睡前,她拉著侍女阿竹的手,一臉嚴肅地吩咐:“阿竹,你寅時就叫我起來,我得去盯著阿兄,絕不能讓他挨陛下的打。”
此刻她踮著腳尖,小鼻子都快貼上門板了,聲音裡還帶著沒睡醒的軟糯。
溫禾在被窩裡翻了個身,把臉往枕頭裡埋得更深了些。
這“黑心棉”,真是越來越會拿捏他了。昨夜覈對完遊學的各項開支,又寫了幾章三國演義,忙到快三更才沾牀。
此刻眼皮重得像是墜了鉛,連睜開的力氣都快沒了。
全府上下,也就她敢這麼折騰,換了三小隻或者李義府,此刻怕是已經被他按在書案前鞭撻了。
小溫柔見裡頭沒動靜,索性擡起小腳,輕輕踹了門板兩下,聲音裡帶上了點小小的威脅。
“阿兄你再不起來,我就哭啦?!?
廊下的侍女阿竹趕緊拉住她:“小娘子,仔細腳疼?!?
溫禾在屋裡悶笑一聲,這丫頭,爲了叫他起牀,居然還敢威脅自己了。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發沉的太陽穴,認命地掀開被子。
門“吱呀”一聲開了,溫禾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眼底還帶著惺忪的紅血絲,看著門口叉著腰的小丫頭,滿臉的鬱郁。
“阿兄終於起了!”
小溫柔立刻收起了那副“兇巴巴”的樣子,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幾步就跑到溫禾身邊,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阿兄最棒了!”
溫禾沒好氣地用指尖戳了戳她的額頭:“也就你敢這麼折騰我,遲早找個厲害的人來管管你?!?
小柔這年紀,確實該找個女先生了。
溫柔聞言,翹著小嘴,哼哼了兩聲:“應該找個厲害的來管管阿兄纔是?!?
看著她氣鼓鼓的模樣,溫禾心裡忽然一暖。
想起剛穿來那會兒,小丫頭乾乾瘦瘦的,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都快看不出原色了,手腕細得彷彿一折就斷,見了他總是怯生生的,像只受驚的小鹿。
他那時剛甦醒,餓的不行,正想找點吃的,就看到小丫頭捧著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糙米粥,端到他面前,小聲說:“阿兄吃?!?
那碗粥裡的米粒屈指可數,她卻硬是分了一半給他。
如今想來,還覺得鼻尖有些發酸。
這幾個月養下來,小丫頭臉蛋圓了,氣色紅潤了,性子也從當初的怯生生,變成了現在敢叉腰指揮他的小霸王。
“早上喝麥粥,可以嗎??!?
溫禾牽著她往廚房走,晨光正一點點從東邊漫上來,給廊檐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好!”小溫柔立刻響亮地應下,一把拉住溫禾的手,時不時蹦躂一下,像只快活的小兔子,還會故意踩著溫禾的影子走,笑的格外開心。
溫禾用過早飯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飯堂裡的青瓷碗還沾著熱氣。
三小隻頂著亂糟糟的頭髮,打著哈欠悠悠晃進來。
剛跨過門檻,就撞見溫禾正支著下巴看他們,嘴角噙著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笑,那目光看得人心裡發毛。
“見過先生。”
三小隻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大半,連忙規規矩矩地行禮。
溫禾朝他們擺了擺手,笑容越發溫和:“來,快坐,早飯還熱著呢?!?
“吃飯吃飯!阿……恪阿兄、泰阿兄、小佑快來!”
溫柔捧著個小碗,腮幫子鼓鼓的,笑瞇瞇地衝他們招手。
可三小隻卻僵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裡全是“不對勁”。
李泰悄悄拽了拽李佑的袖子,壓低聲音嘟囔:“先生今天笑好生奇怪,準沒好事?!?
他總覺得那笑容背後藏著把小鞭子,正等著抽在他們背上。
李佑縮了縮脖子,小手攥著衣角:“咱昨日好像沒做錯什麼事情吧?!?
他想了半天,覺得自己蠻老實的。
只是偷偷溜到廚房,多燒了幾大桶水而已。
然後因爲火燒了太大,差點把廚房點著了,可是廚房管事說過會幫他隱瞞的。
“見機行事?!?
李佑的聲音壓得更低,目光飛快掃過溫禾身邊,發現沒有藤鞭,頓時鬆了一口氣。
兄弟倆正咬著耳朵合計,卻見李恪已經邁開步子,徑直走到溫柔身邊坐下,還順手幫她把掉在衣襟上的饅頭屑拈掉了。
李泰當即不屑地哼了一聲,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嘀咕:“沒出息!”
他偷偷翻了個白眼。
溫柔有什麼好?
一個小娘子,剛剛見面就按著他的頭打。
兇巴巴的,哪有宮裡那些宮女說話軟和?
她取這名字真是白瞎了。
“吃完飯,隨我入宮?!?
溫禾忽然開口,夾了塊醬菜放進嘴裡,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
“許久沒帶你們去練武場活動活動了?!?
果然!
三小隻心裡同時咯噔一下。
就知道這“溫柔”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先生定是被小柔催著早起憋了火,要拉著他們一起受罪。
一想到太極宮練武場自家阿耶那練兵似的嚴苛。李泰的腿肚子就開始打轉。
李佑的小臉直接垮了下來。
連最沉穩的李恪,嘴角都悄悄往下撇了撇。
“唉?!?
三聲嘆息異口同聲地響起,像三隻被踩了尾巴的小貓,拖著長音泄了氣。
溫柔正喝著麥粥,聞言“噗嗤”笑出聲,一口粥差點噴在桌上。
她放下碗,笑得直不起腰:“你們三個……”
李泰瞪了她一眼,卻被小丫頭回了個鬼臉,氣得他夾起一塊羊肉就往嘴裡塞,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鼓得像只青蛙。
李佑湊到李恪身邊,小聲問:“恪阿兄,一會去了能不能裝肚子疼?”
李恪沒理他,只是默默往嘴裡扒著飯,心裡卻在盤算,一會要不要去見見母妃,拿一些小娘子喜歡的東西。
見他不說話,李佑翹著嘴,也不去自討沒趣了。
這人沒救了。
不多時,李義府也匆匆趕來。
他掀開門簾時,見溫禾與三小隻都已坐在飯堂,不由得臉上一熱,連忙躬身賠罪:“學生起遲了,望先生恕罪?!?
溫禾正夾著塊醃菜,聞言笑了笑:“無妨,先吃飯吧,備車的事已交代阿冬去辦,不急?!?
李義府這才鬆了口氣,躬身應了,輕手輕腳地在角落坐下。
約莫卯時三刻,一行人終於出了門。
溫禾的馬車行至承天門時,已近辰時。
三小隻的馬車則繞去了玄武門。
溫禾剛掀簾下車,腳還沒站穩,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幾分戲謔:“小娃娃。”
他心頭一緊,剛想加快腳步,後領已被人牢牢拽住,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掙脫的熟稔。
回頭一看,果然是李道宗,這個混不吝正斜挑著眉,嘴角掛著慣有的痞笑,身上的紫袍玉帶襯得他愈發精神。
“跑什麼?”
李道宗把他轉過來,按著他的肩膀上下打量。
“這麼久沒見,就不想爲兄?”
“不想?!睖睾虥]好氣地拍開他的手,早起的睏倦本就沒消,見了這混不吝,更是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你這小沒良心的?!?
李道宗故作幽怨地嘆了口氣。
“虧我今日還特意早起,想著幫你對付那些要彈劾你的那些人呢?!?
溫禾被他這表情逗得一怔,隨即失笑。
李道宗見他繃不住臉,頓時開懷大笑:“好了不逗你了,那邊有幾位找你。”
他朝著不遠處的涼棚揚了揚下巴,眼底閃過一絲鄭重。
溫禾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猛地睜大了眼睛。
涼棚下散落著幾張胡牀,李靖正捧著茶盞與李世績說話。
閻立本與閻立德兄弟二人並肩坐著,時不時的點頭著。
段志玄、程知節、尉遲恭三個武將湊在一起。
敬君弘、竇靜、溫彥博幾個文臣則圍坐一桌,低聲交談著。
只是讓溫和沒想到的是,竟然就連長孫無忌也在,黑著一張臉,好似有人欠他錢似的。
不過最讓他驚訝的是,秦瓊竟也坐在那裡,臉色雖還有些蒼白,卻已能看清眉眼間的剛毅。
這陣仗有點太誇張了。
溫禾暗自心驚。
六部尚書來了四位,十六衛大將軍到了七位,個個都是跺跺腳長安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他下意識回頭望了眼承天門的匾額。
還好這裡不是玄武門,否則他真要懷疑這些人堵在這裡,是不是要幹些驚天動地的事了。
“別傻站著了。”
李道宗拽了拽他的胳膊。
溫禾這纔回過神,被他半拉半拽地往涼棚走。
越靠近越覺得氣氛不同,那小小的涼棚外彷彿有層無形的結界。
從四品下的官員,都只敢在十步外徘徊,連腳步都放輕了,生怕驚擾了裡面的人。
許敬宗不知何時跟了上來,見溫禾走近,連忙湊過來,壓著聲音問:“嘉穎,這是……來給你撐腰的?”
溫禾也是一頭霧水,剛要搖頭,旁邊的李道宗已開了口:“昨日陛下特意傳了口信,三省的人除外,秦王府的老人今日都站在小娃娃這邊,不過竇靜和溫彥博他們幾個,是自己要來的。”
溫禾心頭劇震。
這些人若是擰成一股繩,便是逼宮都夠了,李二竟事先半點風聲都沒透給他。
即便是爲他撐腰,也不至於用這麼多大殺器吧。
這裡面哪一個出門不是衆星捧月的,現在竟然都來捧他了?
“咦,那不是魏玄成嗎?”快到棚邊時,許敬宗忽然低呼一聲。
溫禾擡眼望去,只見魏徵正邁著四方步從另一側走來。
走到涼棚下,與衆人一一見禮,動作一絲不茍,臉上依舊是那副慣有的板正神色。
就在這時,魏徵忽然轉過頭,目光精準地落在溫禾身上,那雙總是含著銳光的眼睛裡,竟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打量。
“他怎麼也來了,等等,那不是薛萬徹嗎?他何時回長安了?”李道宗忽然朝著一旁一指。
只見一位風塵僕僕的將軍,正從馬上下來。
他似乎聽到了動靜,回頭過來,當他目光注意到溫禾時,嘴角赫然勾起一抹微笑,然後遠遠的向著溫禾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