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州城,春雨街,杏花巷。
時至午夜,趙倜手中拿著請柬,心中終於做下決定,前去參加玉江詩會。
若是沒有楊簡給他宣揚詩名,那他是不會去的,一是讀書緊迫,二是參與此事並無什麼添益之處。
但有楊簡在官府方面,乃至士林之中,給他揚名,那自又不同。
刺史、別駕、玉州的文壇前輩名士都知曉他能作詩,此番別駕之女舉辦詩會特意相邀,卻不前往,便顯得有些託大。
自家宣傳名聲,對方應名而來,順理成章,乃正是宣揚名氣後產生的正面效果,自己反而拒之,那還宣揚名聲作甚?
而且,在此種情景加持下前去參加詩會,那麼受益和碌碌無名時參與不同,官府和士林都將關注。
但凡能作出好的詩詞,結束後不但詩會與人會給他大力宣說,官府士林文壇,也將樂道起來,無形之中的揚名力度要大過正常前往數倍。
心中做下決定,趙倜輕輕吐了口氣,將請柬放好,然後上牀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來,收拾完畢吃早飯,趙母詢問道:“我兒,可想好了是否前往秦家小姐舉辦的詩詞文會?”
趙倜還沒等答話,趙父在旁道:“我看還是不去的好,揚名哪裡不能,何必去參加這等世家子女辦的東西呢,這些公子小姐不過是圖個身份粉飾,玩耍熱鬧罷了,並無太大用處,說不定還會沾染一些朱門惡習……”
趙倜微微沉吟:“父親,羅敷小姐有所不同,孩兒以前讀過她的文章,乃是有真才學在內的。”
趙父眨了眨眼:“你之前就讀過她的文章,爲何這般關注?”
趙母白了他一下,輕咳道:“我兒大了,能夠自己明辨是非,別將你那些道理強加於他。”
趙父急道:“怎叫我這些道理,難道事實不是如此嗎,八大世家哪個不是這樣,秦家,秦家我更瞭解……”
趙母表情一扳:“你瞭解什麼?”
趙父瞅了瞅她,忽然聲音弱下來,訥訥道:“反正就是了解,當年就瞭解了……”
趙母眸子轉動,看向趙倜:“我兒不用聽你父親的,一切自行決定便是,若覺得那秦家小姐委實不錯,親近一些也是無妨,古語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彼此來往又何錯之有?”
趙倜聞言頓時臉色漲紅起來,解釋道:“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孩兒只是就文談文而已,哪有什麼好求不好求的。”
趙父扒拉口飯,嘟囔道:“我兒說的倒好聽,又臉紅甚麼?”
趙倜嘴角抽了抽,想了想道:“孩兒只不過是面嫩罷了,對了父親,爲何對世家這般大的敵意呢?雖然世人都知世家腐朽糜爛,把持神器權柄,不過談論起來多是著眼社稷,百姓清平與否,不像父親這般聽著似有私憤……”
趙父聞言不樂道:“如何質問起我來了?我就是看著世家不爽,雖然……雖然與我自身無關,可自古有一句話說得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天下事有天下人管。”
趙倜怔了怔,揉揉額角,嘆道:“父親說的也是。”
趙母道:“你自做你的,各人有各人的道理,趕快吃飯吧,吃完好去上學。”
趙倜點頭,吃完飯後,揹著笈箱出門往州學,趙父則送趙靈兒去女學。
這時雖然李孟已經離開,但是州學內卻不少在談論他的學問,走於學院路上,許多聲音都說著通學和明論。
趙倜邊聽邊琢磨,然後進入塾堂,來至自己的座位坐下。
莫尋在他旁邊並排一行,中間隔了條窄窄過道,看他放下書箱後,低聲詢問道:“趙兄想得如何了?到底要不要與我去參加羅敷小姐的詩會?”
趙倜聞言不覺苦笑,去肯定是要去了,但卻不是陪著對方,自己此刻擁有請柬,肯定算自行去的。
只是他還沒想好怎麼與莫尋解釋,便道:“莫兄,此事下學之後再與莫兄分說吧。”
莫尋道了一聲好,便也不再繼續追問,白日讀書答先生題目,再無旁事,轉眼一天過去,已至放學時間。
兩人一起出了州學大門,莫尋依舊沒有乘車,朝向玉江邊上走去。
待至江畔,莫尋笑道:“趙兄早間既言分說之詞,想來是有前往詩會之心了?”
趙倜瞅了瞅他,莫尋這人聰明絕頂,什麼事情洞察入微,一點就透,觸類旁通,精靈無比,可就是不用功讀書,做學一塌糊塗。
他斟酌道:“去是要去,只不過不能算是陪著莫兄,叫莫兄失望了。”
莫尋納悶道:“趙兄何來此言,怎麼既要去又不是陪我……”
他說到此處臉色微微變化,忽然輕嘆道:“我知曉了,趙兄一定是收到羅敷小姐的親自邀請,羅敷小姐最愛詩文,秦別駕怎麼會不與她說趙兄詩才之事?說了之後羅敷小姐必然想要見識一番,定是叫人給趙兄送了請柬,請趙兄前往玉江詩會。”
趙倜看了他一眼,道:“莫兄全都猜出來,也省得在下敘說,本來還想著怎麼給莫兄解釋,如此倒是不用絞盡腦汁再和莫兄說明了。”
莫尋撫額道:“如此一來,我便無法再將趙兄推去前面,趙兄是趙兄,也是羅敷小姐相邀之人,與我自不算一起,我則是我,還得繼續琢磨主意應付到時的詩題,趙兄想辦法救我啊。”
趙倜攤了攤手:“莫兄,非是我棄莫兄於不顧,實在是詩會若即興指題,誰也不知道要出些什麼,又指出哪些條件,在下就算想幫莫兄,也思忖不出什麼應對的良策來。”
莫尋愁眉苦臉道:“在下理解,只是找藉口不去的話,一是駁了羅敷小姐的面子,二是顯然此地無銀三百兩,不去就證明以往現場作詩都是假的,說不定是買來的,否則怎連去都不敢去?”
趙倜想了想:“這般看來,還是去的好。”
莫尋道:“自是如此,不去可能草包一個,腹稿都沒有,打油詩都現場作不出來,去了好歹能提前預備一些,不管合不合指題,厚著臉皮敷衍,哪怕左右都會被看出來,直面相對總比逃避要強。”
趙倜思索道:“莫兄此言富含道理,也說不定指題就與事先準備的吻合也不好說。”
莫尋道:“趙兄玩笑了,哪裡就能符合一點不差,但凡題目條件有個半數相同,我都可憑三寸不爛之舌遮掩過去。”
趙倜笑道:“凡事往好處想總沒有錯。”
莫尋道:“那就借趙兄吉言了,在下回去趕快準備幾篇應當下之景、江邊風色的詩詞稿子,到時拿出去獻醜。”
趙倜沉吟道:“莫兄,此事多少與我有關,我此次又無法幫莫兄什麼忙,不知莫兄還需不需要詩稿,我倒是還能給莫兄寫上一首半首。”“嚇……”莫尋聞言急忙苦笑擺手:“在下謝過趙兄,心中萬分感激,只是在下可不敢再求要了,趙兄詩才與我天壤之別,到時拿出去文不對題叫人更生疑竇,倘若真萬一撞了運氣符合,那這次過後,下次又怎麼辦?下下次又如何,在下真就焦頭爛額,早晚都必然會露餡的。”
趙倜道:“既如此,我就……”
莫尋道:“我自去尋幾篇中庸普通的詩詞備著,詩會之時,能想辦法推搪就推搪,推辭不了總不惹人注目,混過去就算了,想來似我者應該不少,大家皆如此,也別五十步笑百步。”
這時走至玉帶橋邊,莫尋擡手做禮告別,趙倜還禮,看著對方登橋往江北行去。
隨後他轉身向家中,吃飯讀書休息,起牀收拾繼續上學,不知不覺幾天過去,來到玉江詩會的日子。
這一天是休沐之日,不但州學女學,其它書院也都放假,就算衙門等處也都輪值,半數休息。
玉江詩會設在江畔北岸,別駕府出人圈一塊江面出來,加以仔細布置。
以彩結花鎖等物順裡攔江,又飄花瓣花籃在四周點綴,叫漁船或者其它船隻知曉不過靠近,然後別駕府畫舫靠邊,等候受邀的士子到來。
詩會定在未時三刻,就是下午之時了,大幹人一般食三餐,詩會多到明月升起結束,若是中午之前舉行,要供上兩餐,下午時開始,只要一餐就夠了。
趙倜在家中換上母親前幾日做的新衣,然後略做收拾,看著利索,便拿請柬走出門外。
人看衣裝,佛看金裝,人是衣裳馬是鞍,君子不是書呆子,君子如玉,溫文爾雅,該打扮也要打扮的。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聖人說君子衣冠整齊端正,能展現出“威而不猛,卓爾不凡”的風度來。
趙倜出了春雨街,順江而走,沒用多久至了玉帶橋邊,這時上了橋遠遠便看見玉江東面北岸有一艘龐大畫舫停靠。
這艘畫舫正是他上回看到秦羅敷所在的那隻,裝飾華麗,披紅挑燈,閃有珠光,脊上則雕瑞獸,形制格局並非商戶之類所能擁有。
此刻隱約聽見有樂聲遙遙傳來,有人正在逐次登船,船舷板上丫鬟僕人來來往往,似是端著茶水果子之類東西。
趙倜過了玉帶橋,然後順江岸東行,片刻已經距離畫舫不遠。
這時就看一個著鸚哥綠綢緞長袍的人在衝他召手,見卻是莫尋,不知爲何沒穿儒衫,卻弄了這麼一件衣服在身,華貴確實華貴,可總是有些氣質不合。
趙倜自然不會點穿這些,君子不奪人所好,君子具成人之美,還有另外一個意思,就是每個人的喜好不同,不要以自己的見解眼光去左右改變別人的審美。
你覺得好的,別人未必覺得好,別人覺得好的,你未必看得上,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眼光這東西從來就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
他走過去擡臂道:“莫兄,莫兄怎未上船?”
莫尋也擡手,笑吟吟地道:“還不是等趙兄一起,倒非是要借趙兄之名同行,而是怕趙兄頭一次參與詩會,有不解不自在之處,在下也好給趙兄言說言說。”
趙倜自知莫尋的意思,道:“慚愧,有勞莫兄了,在下心中感激不盡。”
莫尋道:“趙兄,你我同窗數載,日裡往來,情同手足,哪用得到這般客套,來來來,隨我上船,我給你引薦諸位同好,還有羅敷小姐。”
趙倜點頭,也不再多餘贅言,跟隨莫尋走至跳板前方,只看好一艘畫舫,遠處瞅著只是感覺宏偉壯觀,此刻近了才震驚其體積的巨大。
這時跳板兩旁有別駕府家丁守衛,看二人走過來點頭哈腰道:“兩位公子前來參加玉江詩會嗎?可有請柬?”
二人拿出柬折給對方觀瞧,家丁急忙說一聲得罪,然後衝跳板那邊船上打手勢,立刻下來名穿著清麗的小丫鬟,過來道:“奴家引兩位公子上船。”
兩人道了一句謝,接著踩跳板上去畫舫,這時樂聲越來越清晰,並非那種熱鬧嘈雜,是空靈動靜,不知什麼曲子,哪怕奏響,也能彼此之間清晰說話。
待來至畫舫門前,正有一名士子不知何事出來,看見莫尋拱手道:“莫兄到了?”
莫尋笑道:“皇甫兄出來作甚?”
士子搖頭,伸手擦了擦額上細密汗珠:“莫兄不曉我出來何事嗎?這次羅敷小姐應景指題,實在是,實在是……心中緊張啊。”
莫尋道:“皇甫兄又何必緊張,這幾日我左思右想,恐怕非一人兩人,三人五人做不出這等題目,大家要死一起死,厚著臉皮承下也就是了。”
士子聞言驚訝道:“莫兄竟也是嗎?我看莫兄上次所作……”
莫尋嘆道:“皇甫兄以爲我真能作出那等詩詞來?”
士子舒了口氣,轉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反正許多人一起……”
說著他目光看向趙倜:“這位兄臺眼生得很,不知道是……”
莫尋立刻給二人介紹,這士子叫做皇甫端,卻是另外一家書院的學子,聞聽趙倜姓名不由訝異:“可是作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趙兄嗎?”
趙倜拱手道:“正是在下。”
皇甫端急忙還禮:“原來真是趙兄,沒想到羅敷小姐這次把趙兄給請到了。”
莫尋道:“我與趙兄進船,皇甫兄還要在外面呆上片刻嗎?”
皇甫端道:“緩一會兒,緩一會兒再說,二位請便,我與二位稍後再敘。”
兩人點頭進入舫內,只見裡面豪華寬敞金碧輝煌,簡直如同一座宏闊大殿。
旁邊各開十六窗,統共三十二面,青紗飄掩,上面數丈高的地方更是有一個巨大天窗,無數水晶板拼接而成,風雨不漏,卻又叫陽光照射進來。
除此外更是明珠生輝,燈蠟照亮,使得這舫中比外面還要亮堂。
趙倜此刻朝最裡方瞅去,那處正站著一名身姿窈窕的素衣少女,見兩人進入也望過來,看了莫尋一眼,然後目光落在了趙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