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綵鳳化作一縷輕煙, 消失得無影無蹤,殿內沉默了許久,纔有人說話, 起先只幾人, 隨後就亂做一鍋粥, 衆鬼交頭接耳, 說的大多都是對谷夏的讚歎, 如此深仇大恨,竟就這般讓她走了?
可瞭解谷夏的人都明白,他這人一向冷靜的可怕, 於公於私,都不會理虧。
這時候烏有又站了出來, 他之前一本正經叫谷夏殿下, 完完全全是一副位卑者的模樣, 這時又馬上轉換回原來的狀態,朝著殿門口那堆小鬼一指, “都散了吧散了吧!谷爺他現在心情低落,沒空搭理你們!”
見衆鬼猶豫不走,更放大了嗓音,“嘿!我說話你們聽不見是不是?”
卻被谷夏喚了一聲,“烏有!”又轉頭看向衆鬼, “我無事, 你們都忙自己的去罷?!?
他這一句輕飄飄的交代, 卻比烏有大吼大叫還有力度, 有小鬼上前來安慰幾句, 這才離開,其餘的也都慢吞吞地散了。
一時屋裡只剩下了烏有他們幾個, 還有谷夏、雲棠。
瞧著他們還眼巴巴看著自己,谷夏無奈,“你們也回吧……我出去走走……”說著也不等衆人迴應,自己出了殿門。
雲棠一嘆,連忙跟了上去。
東郭也要跟上去,卻被季疏朗給攔住,“你去做什麼?”
東郭不樂意,“自然是跟去看看!”
季疏朗呵斥一聲,“你不許去!”
東郭更不幹了,“憑什麼她能去?老子就不能去?”
更被子虛、烏有給合力拽了回來,烏有說話更不客氣,“你去?你長得好看?她能去,那是谷爺他樂意叫她去,你算什麼玩意兒?”
這一邊,幾隻老鬼吵作一團,而那一邊,谷夏一人出了三清殿,剛走下漢白玉階梯,就被雲棠給追了上來,“鬼爺,等一等我!”
早聽見她那繡花鞋底踏在地面上噠噠噠地腳步聲,隨後就是一句清脆悅耳的呼喚,谷夏停了停步子,確實如他那些兄弟們猜的,他想一個人走走,多一個人都嫌煩,但她若是跟來,他卻是煩不起來的。
沒等她說話,他倒是先開了口,“你是何時知道的呢?”
“嗯?在他背後駐足,不知他問的是什麼意思。
“你是何時知道的,我生前是誰的呢?”
原來他是問此事,雲棠眨巴眨巴眼睛,理了理思緒,若說何時……
“第一次懷疑,是因著你與松陽道長有交情,他看你們種種神色,分明是遇到舊人的動情模樣,且你的穿著不凡,身上常有沉香木的味道,這大明宮裡,凡是能薰香,且是這般珍惜的薰香的人,豈能是普通人?
那次你去我房間找我,我問你疲乏勞累、失眠之癥該如何緩解……其實我並沒有此癥,不過是想探探你是否有醫術,那熠王不到十歲就能爲睿宗緩解頭痛,自是會些醫術的……那是我的試探,也是我第二次開始懷疑。
第三,你對熠王的事瞭如指掌,且知道他與裴秀的種種,你帶我去見過那女孩兒,你說你已看著她過了幾輩子了……能讓你念念不忘的,怕也只有裴秀了罷!”
其實遠不止這些,不過他問的倉促,她答的也倉促,一時想不起那麼多了。
靜等了一陣,纔等到谷夏轉過身來,“在你心裡住了那麼久,竟才發現你也不笨?!?
呸!我本來就不笨!不過她也知道,這不是跟他掰扯這個的時候,只默默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起朝著月色下走去。
“鬼爺,其實你是誰,倒也沒什麼,就像你說的,那麼多次輪迴……”
卻被谷夏給打斷,“你不必安慰我,各種變幻莫測,我早已習慣,只是如今真相大白,有些慌神罷了?!?
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雲棠久久沒有做聲,好一陣,才“嗯”了一聲。
本想來安慰他,反而是他主導了話題……他說,“上次我與你猜那幕後的指使,看來是誰也沒猜對,這賭約也是無用了,不過今日想起了太多往昔,叫我想起不少事來,我想說說,你可願聽?”
雲棠連忙點頭,神色認真,“自是願聽的?!?
“昔日皇祖母遷都,我跟隨她到了洛陽,那年我十歲,雖然長在皇家,要沉穩持重,骨子裡卻還是帶著絲少年的頑皮,可因著祖母寵我,我做什麼都沒人敢置喙,唯有那日在後花園,我看到了裴秀……她與父親一起入宮?!?
聽這開頭,雲棠略略詫異,竟想不到,他願意提起和裴秀的往事。
“那丫頭與旁人不同,我剛學了圍棋,便要與她切磋,誰知她小我兩歲,竟對此精通,次次贏我,連個喘息的機會都不給留……”一邊說著,一邊翹起嘴角來。
彷彿被他帶入了那語境,雲棠也覺得好笑,想起自家弟弟,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最是叛逆不服輸,這麼被折辱面子,該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那次之後,她對我來說成了個特殊的存在,想叫皇祖母找她來玩,又實在怕她,跟上癮了一般……久而久之,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突然冒出了個想法?!?
“什麼想法?”雲棠奇怪。
“我就想著,她現在是能牛氣幾天,可那又怎麼的?我可是堂堂皇子,待我長大之後,莫不如討了她做老婆,到時候夫爲妻綱,豈不是我說做什麼就做什麼?”
倒未想到他也有這般執拗的時候,雲棠從前只覺什麼勞什子夫綱都是狗屁,這時從他嘴裡說出來,再腦補那時情形,竟覺得有些可愛,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還真是硬氣的很!”
谷夏也笑著搖了搖頭,“那時我十二歲,懵懵懂懂的年紀,並不知道那心思代表著什麼,只呆傻地以爲,不過是爲了置一口氣罷了……那之後,我日日刻苦,琴棋書畫詩酒茶,那時的女子都說,只有這些都會了,纔算是最佳的兒郎,我便可著這幾樣,找了師傅來教授,又自己琢磨,就是想讓她看出來我的好。”
“果然,這些她也是愛的,漸漸的,他確實對我刮目相看……更願與我奏一曲陽春白雪,畫一副秋菊,飲一杯熱茶,我以爲那就是青年人該有的姿態。”
不知不覺,兩人已一前一後走到了太液池邊,蓬萊山上的小亭上蓋著一層積雪,在月色下閃著銀白的光,聽到此處,雲棠嘖嘖讚歎,“想不到當初的鬼爺,卻是文藝青年一枚?!?
“你可冷?”瞧她臉蛋有些泛紅,該是被寒風給吹的。
“不冷。”雲棠嘿嘿一笑,冷是真的,不過更想聽他講故事。
卻擋不住谷夏改了方向往回走,一邊走著,一邊又講,“我十八歲那一年,父皇被祖母迎回洛陽,欲重新立其爲太子,我不知要如何面對那樣一位父親,便與祖母請求,回到長安?!?
許是怕她冷,他步子邁得有些大,雲棠無奈,也只得跟上。
“祖母一向寵我,自然答應……我走後,父皇帶著他的嫡長子回朝,便是我那弟弟李重潤,小我兩歲,那時我在長安,時常與裴秀書信,並不知道那四年歲月,重潤與裴秀漸生情愫,許是發現了端倪,祖母恐我傷心,便降旨將裴秀許配於我,裴秀自是不從,便以爲是我從中作梗,遂寄了荷包香囊,裡頭裝的是兩句氣話?!?
那話雲棠是記得的:白頭如新充故友,傾蓋如故錯識人。
“沒過幾日,重潤被小人誣陷,那時的祖母已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重潤被祖母關押起來?!?
那後面雲棠知道,便是一切的轉折,悲劇的發生……可她只能默默聽著,聽他把故事講完。
“裴秀怒火中燒,她誤會重潤的事也跟我有關,更不會願意嫁我……便獨自一人去長安找我,許久未見,她還是那樣的脾氣,求人都不會……先是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後才又叫我去求皇祖母,她老人家最疼我,只要我勸幾句,重潤定然就沒事了?!?
“我就說……”雲棠轉了轉眼珠,腮幫子氣的鼓鼓的,猶豫一陣,還是脫口而出,“我就說那裴秀是個白眼狼,這般跟你說,多傷人心吶!”
唯有苦笑,谷夏拍了拍她腦袋,“可我又怎麼會不答應她?便帶著她快馬加鞭,回到洛陽……”
雲棠心裡猛地一痛,明知該叫他說完,可她實在是不想叫他說,回想自己這一生的結束,他願意回憶,她卻不想聽了,忙把他打斷,“說句不好聽的,你把心肝掏出來給人家,最後呢?得好了?”剩一句更難聽的沒說出口,還不就是賤?
“罷了罷了,不愛聽你這窩囊的情史,人家都輪迴了,你還傻大個兒一個,巴巴看著人家一世又一世!”越說越覺氣憤,“瞧你一天老神在在,人模狗樣的,怎的一遇上她,就跟個受氣小媳婦似的?”
把他損成了這樣還嫌不夠,更踮起腳來戳他額頭,“你呀你!”
卻被谷夏捉住了手腕,較勁了好一陣才被放開,立馬翻了個白眼,“這一段跳過,然後呢?你死了之後?”
知道她心中所想,谷夏心中一陣暖意,笑意就不知不覺爬上眉梢,明明是心疼了他,卻要先損他一頓,再不著痕跡地把話給跳過去,這丫頭的彎彎繞,還真是又彆扭又可愛。
“我死後,並未魂歸何處,重潤他被處死,我便日日跟著裴秀,親眼目睹她悲痛欲絕,目睹她心如死灰,目睹她無奈嫁了人,卻也年紀輕輕就死了……便又跟著她到了下一世……後來父皇重新登基,他念及自己的嫡子,將重潤追封爲懿德太子,下葬乾陵,並知會裴粹,將裴秀和重潤葬在了一起……算是陰婚……如此一來,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說的輕描淡寫,雲棠卻只覺心臟猛抽,那李重潤能與裴秀一起入土,落葉歸根,可鬼爺呢?被射殺在城門之下,怕是連屍骨都無人收罷?不知怎的,眼眶子一熱,他越是這般的淡然處之,她就越心疼起他來。
背過身去,怕叫他看見,卻藏不住帶著哭意的鼻音,“你這個傻子,她怎麼值得你那般?”
谷夏自然聽的出來,卻沒拆穿,“感情啊,覆水難收,哪有什麼值不值得?若是能控制的了自己的內心,我便是西天的佛了……”又把手掌放在她的頭上,卻改成了輕輕地撫摸,“裴秀於我,已不再是掛念,她總該有她的路要走,我不會再陪了?!?
他這麼說,雲棠終於疏了口氣,“這麼久了,你纔想透,還真是不易,不過也好也好,放得下就是再好不過。”
她這語氣語重心長,似是爲他操碎了心,谷夏忍俊不禁,停了腳步,“冷了就回去歇著罷,若是還想聽,改日再講?!?
卻是清暉閣到了。
雲棠點了點頭,頗有些感慨地看著谷夏,“那好,我便先回了。”這才轉身朝院裡去了。
那身影穿過角門,又回過頭來嫣然一笑,這才關好了門,再不見了。
聽了落栓的聲音,谷夏纔回走,心中感嘆,他終於放下了裴秀,卻不是已然想透,只是這幾十年來一如既往,卻忽而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