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微微一笑,袖手便把兩塊碎銀遞給二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二位公公辛苦了,某鳳耀靈,原豐州豐縣縣令,如今得了蘇公公恩典,得以官復秘書郎,剛來京城,不敢稍歇,特來拜見蘇公公一表感激之意,不知公公近來可還安好?”
原來是個不大不小的秘書郎,二人收下了銀子斂入袖口,面色才轉了不那麼帶怒,但依然趾高氣揚,因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嗤笑望著他道:“你小子運氣好,平素公公都不來這宅子的,今夜雖然回來住了,但有事剛離開,你明個兒晚上再來吧,我們會將你來的事稟報公公。”
竟是如此,來人眸帶感激彎腰抱拳行了一禮,帶了些破洞的鶴氅都託在了地上,但是卻絲毫沒有諂媚之嫌,反帶著一股矜斂的富貴之氣:“多謝兩位公公,不敢打擾公公們清淨,某這就離開。”
二人看著馬車消失後,面面相視,一人取笑道:“瞧瞧他那窮酸樣,沒錢充什麼大胖子,鶴氅上的洞以爲在下面就看不見了。”最近登門來見公公的人是一個接著一個,就他這麼窮困潦倒的還想受公公接見,癡人說夢。
二人的笑聲隨著飄散在夜裡,漸漸消失不聞。
簡單但清爽乾淨的馬車內,鳳耀靈閉目養神,手指摩挲著腰間所掛的鳳氏傳家玉佩,清貴高潔的面容在車內的昏黃燈籠下彷彿蒙上了一層薄霧,看不出在想什麼。
坐在一旁的書僕笑嘻嘻看著他道:“公子這一行有何收穫?”
書僕年紀比他小三歲,二十三,是打小就跟在他身邊陪讀的,鳳耀靈眼不睜,淡淡道:“蘇伯玉的手下比以前蘇朝恩的還張狂,這與近些日子我聽到的他爲人處事可不怎麼相合。”
書僕看他這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局外人閒談模樣,噗嗤就笑了出來:“公子難道沒聽過閻王好弄,小鬼難纏麼,蘇公公再怎麼約束,下面的人也總有漏洞可循,暗暗張狂些,也不會傳到他耳朵裡。”
鳳耀靈輕搖了搖頭:“如果蘇伯玉想,這些人就會被管束住。”
書僕怔了下,笑疑問:“公子的意思,是蘇伯玉未曾管教,有意讓他們如此?”
鳳耀靈掀起了眼簾,猶如水波朦霧的桃花眼中笑意浮動,清貴高雅之氣因他整個眼眸的神采格外迷人:“終於聰明瞭一回,你家公子我現在好奇他爲何不管教。”
書僕驟然好奇,剛想繼續問,鳳耀靈又闔住了眼,及時擡手睏倦揮了揮:“好了,就此打住,其他的問題以後再說,你家公子我要睡會了,沒日沒夜的趕路,快累死了,回府後再叫醒我。”
書僕卻是還沒住嘴,咕噥了一聲:“已經八年沒回來,沒有主人的鳳府不知變成什麼模樣了。”
此時的京都城門郊外十里梨園內,漫天繁星下,漆黑的樹林裡閃爍著兩點微弱的昏黃光芒。
一塊石碑冰冷立著,上面空無一字,周圍落葉遍佈,後面是一個簡單的墳冢,許久未經人清掃的上面枯草叢生,荒涼至極,一陣陣的窸窸窣窣聲在夜風中響著。
蘇伯玉立在墓碑前,手指輕輕摩挲著墓碑,身形蕭瑟,凝望著後面的青冢,眸有滄海桑田的蕭索悵然。
如果四年前我就如現在大權在握,是不是所有都會變得不一樣?如今我終於奪來了權力,你卻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
自從來了這裡,他半個時辰他就這麼站著,一動不動,在後面打燈籠隨他來的高盡國見狀輕輕嘆息,轉手將燈籠交給了小太監,上馬車拿了披風回來給他披在肩上:“公公,夜深了,小心著涼。”
蘇伯玉驟闔住了眸,不願被任何人看到情緒波動,片刻後平靜下來,轉看向他忠心關切的眸子,溫和笑了笑,又是往日那個蘇伯玉,絲毫不見方纔的哀澀之意:“你知道爲何我給你賜名高盡國麼?”
高盡國恭順笑笑:“奴才不知,還請公公示下。”
蘇伯玉輕嘆一聲:“你隨我來,我帶你去拜見一個人。”
高盡國急忙點頭,讓手底下小太監在這裡候著,拿過燈籠就趕上他,用燈籠給他照路:“公公小心。”
蘇伯玉笑搖了搖頭,轉眸瞥他一眼:“這路閉著眼我也走不錯,給自己照吧。”
高盡國微胖的面上諂媚一笑,卻是不敢大意,依然給他照著。
二人在梨園中拐了好幾道彎兒,才終於到了目的地,燈籠照去,竟又是一座無字碑墓,簡單幹淨,彷彿尋常百姓家的陵冢。
蘇伯玉撩起衣襬跪下,衝著墓碑緩慢磕了三個頭,高盡國以爲這是蘇朝恩的陵墓,那日他被凌遲處死展屍三日後,屍骨就被人收了斂葬,怕是蘇伯玉命人做的,心頭感嘆他真是重情,縱使那日殯宮蘇朝恩要殺他,他都還念父子情意,當即跪下,小心放下燈籠,也衝著磕了幾個頭。
蘇伯玉待他磕完了頭,轉向他笑道:“你這奴才,不知道這是何人陵墓就胡亂磕頭?”明顯他的舉動取悅了他。
高盡國摸摸額頭上沾上的土沫,諂媚笑著:“跟著公公磕總沒錯,公公認爲他值得磕頭,小奴就要跟著,公公敬重的人,就是小奴也該敬重的。”
蘇伯玉笑笑,轉而凝向墓碑:“扶我起來吧!”
“哎!”高盡國急忙站起,小心攙扶他站起,又貓著腰力道適宜得拍去了他膝蓋上的土,好奇等著他說。
蘇伯玉平靜道:“裡面埋的人姓高名元貞,在宮裡多年的老公公,我剛入宮裡,先跟著的就是他。我6歲那年被幹爹選中才被從他身邊帶離,一年後他得病亡故,他在外也無親人,我跟乾爹求了將他葬在這裡。賜你高姓,是爲紀念他。”
竟是如此,高盡國聽完撲通就又跪了下去,當即對著墓碑磕了三個響頭,隨後大喇喇道:“高公公要是不嫌棄小奴卑賤,以後小奴就是您的乾兒子,年年來給您上香。”說罷轉向蘇伯玉,赤膽忠心道:“還請公公成全奴才。”
蘇伯玉垂眸看他這股機靈勁兒,溫潤笑了笑:“你既有這份兒孝心,日後這墓就交給你看護了,高公公他老人家一生待人淳樸寬厚,心底善良,你萬萬不可污了他的聲名。”
高盡國歡喜得急磕頭:“多謝公公成全。”
蘇伯玉俯身拿起燈籠,對他道:“起來吧,你先回去,我要再去另一個地方。”
高盡國一怔,只見他提著燈籠就順著小徑直向東面走去,片刻後就成了偌大的園子裡一個星點,這才轉身離開。
蘇伯玉最後停步一個不起眼的小土丘前,旁邊就是一顆梨樹,不注意還以爲是個土包,燈籠放在旁邊,他隨意坐在了旁邊,用手抓了一把土灑在土包上,透過昏黃閃爍的光線一動不動看著。
乾爹,我這一身學問和爲人做事的道理都是從你這兒學來,是你教我明白權力是這世上最動人也最有用的東西,有了它才能擁有一切,我不負你的教導,現在終於擁有了它。可你卻忘記教我它不能讓人死而復生,我用了四年時間從你手中奪過一切,卻到頭來還是什麼都沒有,你沒有教我這個世上有權力無法得到的東西。
乾爹啊乾爹,你讓我享受了旁人難以企及的無上尊榮歡喜,卻也給了我此生刻骨錐心的痛苦,你說我該恨你,還是該敬愛你?
良久後他垂下了萬千波瀾涌動的眼眸,手指撫在土包上,輕輕嘆息一聲:“百姓們恨你,我只能簡簡單單把你埋在這裡,免得其他人曉得這是您的墓後擾了你清淨,明年我再來祭拜你。”
直到晨光熹微時,回到李婉墓前的高盡國纔看見他打著熄滅的燈籠回來,擔心等了大半夜的心口一鬆,長長舒了口氣,趕緊得走近接過燈籠,看他面色如常,只是因一夜都在夜風中微有些發白,熬了一夜的眼有血絲,急忙攙扶著:“再有一個時辰就早朝了,公公,我們得回去了,再晚趕不及,陛下剛剛登基,離不開公公您,這婉兒姑娘的墓,奴才留著打掃,保證乾乾淨淨,一根雜草都沒有,您先回去。”
蘇伯玉淡笑看了眼他,如玉俊容絲毫不見疲倦,典雅的陰柔風度如舊:“打掃完了你怎麼回去?”
高盡國咧嘴一笑,當即拍了把大腿:“這不是還有兩條腿!奴才用走的!”
蘇伯玉笑出了聲:“十里路你走回去,得到了什麼時候,你是負責陛下膳食的,萬一再有人下毒,陛下危險,你有幾個腦袋夠摘得。”
一番話唬得他僵住,蘇伯玉轉眸望了眼李婉的墓,笑眸中黯然荒涼劃過,便收回視線轉身上了馬車:“上車吧,用不著打掃了。”
高盡國聽罷狐疑上車,蘇公公明明對這墓主在意的很,怎麼又不讓打掃了,這墓已經許久沒有人看護,纔會雜草叢生。
馬車出了梨園後,蘇伯玉淡笑看了還在沉思的他一眼:“她的墓要重修,現在不必動了。”
高盡國明白了,點點頭。
隨後蘇伯玉闔住了眸,聽著車輪在馳道上飛馳的滾動聲,靠著車壁閉目養神。
片刻後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高盡國曉得他睡著了,小心翼翼把披風給他覆在了身上。
回到蘇府後,高盡國伺候他洗漱更換朝服,昨夜守門的太監站在房裡稟報了昨夜鳳耀靈前來謝恩的事。
蘇伯玉聽罷,面色平靜擺了擺手:“下去吧。”鳳耀靈,乾爹當年的漏網之魚,他該試一下他有何能耐。
太監領命離開。
高盡國恰好也給他穿好了外袍,恭敬笑道:“最近來感謝公公的人真不少,連上這鳳耀靈已經是第三十六個了,公公現在是深得陛下和百官之心。”
蘇伯玉聞言轉眸瞥他一眼,笑了笑:“你這張嘴!入宮吧!”
早朝上,每日雷打不動的“萬歲萬歲萬萬歲”呼畢,衆臣站起。
一個不認得的大臣隨即走出,給人清風徐來,明月朗照之感,絲毫沒有朝堂內大臣的畏斂虛浮,商凌月對他莫名就有好感,詫異凝眸,這大臣又是誰?她這幾日纔剛把所有大臣和名字官名都對上,沒見過他。
此人已撩起官袍雙膝跪下,出聲引回了她的思緒:“臣秘書郎鳳耀靈拜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路上受阻,臣未能及時趕回參加陛下的登基大典,還請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