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浦歸這艘滿載排水量達兩千四百噸,相當於舊時四千料的終極風帆大海船駛?cè)霕耪篮{(另一個位面的富卡海峽和喬治亞海峽),抵達梁州港,已是聖道四十三年六月下旬。.
梁州之名來自樑正道,此人本是山東漁民,年少時還曾是年羹堯在山東糾合的海盜頭目之一。英華北伐,他改名“正道”,以示金盆洗手之心,靠著航海之長,在山東海巡裡服役。
英華殖民風潮大起,樑正道不甘寂寞,也組織起探索公司,買了海軍淘汰下來的舊海鯉船,接北洋公司和北洋艦隊的活,奔波於北洋各處海域。
南洲和東洲發(fā)現(xiàn)金山的消息傳開,國中殖民之潮再度高漲,絕大多數(shù)移民和探索公司都朝南洋去了,樑正道卻把目光盯在了東洲。將探索公司轉(zhuǎn)爲貿(mào)易公司,載運移民和商貨來往東洲與本土之間,成爲浦州的親密合作夥伴。
置身這股殖民浪潮,心氣熾熱的樑正道覺得這麼跑商,就只能留下錢財,留不下名聲,更不是百年基業(yè)。他以範四海爲榜樣,毅然轉(zhuǎn)賣了貿(mào)易公司,組織一幫老夥計探索浦洲以北的土地,想在東洲開闢新的殖民地。
那時範四海還在世,對樑正道頗爲看重,全力支持他的行動,不僅入股他的公司,還通過浦八朗的關(guān)係,動員黎人相助。
聖道三十二年,樑正道將浦洲以北一千多公里處的大海峽探索完畢,發(fā)現(xiàn)這裡雖有些偏北,但羣山環(huán)抱,氣候溫和,幾處靠海平原特別適宜墾殖,周圍土人也不多,另一樁大好處是,走北線的話,離本土更近。於是他在梁氏海峽前端北海岸的一處平原立下了據(jù)點。而這裡正是另一個位面加拿大不列顛省的省府維多利亞,溫哥華就在東北一百公里處,西雅圖在南面一百二十公里處。
依照誰建殖民地誰就享有命名權(quán)的法文,樑正道將此地命名爲梁州。而發(fā)展梁州的脈絡。則有他山東老家的資源,加上樑州本地的物產(chǎn)支撐。
梁州林木茂盛,所產(chǎn)橡木是造船的頭等用材,雖不如美洲東海岸以及三大湖區(qū)多,卻是東洲所踞之地少有的富林。
樑正道從山東招攬了大批船匠,此時船匠在英華可是炙手可熱的行當,但重金在前。還有百畝沃土,諸多免稅條款,乃至船廠乾股,加上老鄉(xiāng)關(guān)係,樑正道還是拉起了一支造船隊伍。
依靠造船業(y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梁州就從一個幾百人的小村落髮展爲有三四萬人口的海港。聖道四十年時,這裡還發(fā)現(xiàn)了金礦。但對梁州來說,這不過是錦上添花,英華海外殖民地處處都有金礦。大家都已經(jīng)麻木了。
梁州造船業(yè)此時已享有盛名,不僅東洲公司在這裡造中小商船,海軍也將這裡列爲造艦之地,大洋艦隊的不少輔助船隻,乃至小型戰(zhàn)艦都出自這裡。對走北線跨洲航行的海船來說,梁州更是補給和維修的要地。
已年過五旬的樑正道來到碼頭,親自迎接範浦歸,不僅是爲範樑兩家交情,浦州梁州兩地貿(mào)易,還衝著範浦歸帶來的貨物。
“兩千枝三十年式步槍。手雷兩萬枚。四門四斤炮,十門六斤飛天炮,線膛炮?樑叔,這些槍炮足以武裝整個梁州的義勇了,船上的四門線膛炮是給唐州的。”
範浦歸從本土運來了大批軍火,看著一箱箱槍彈從船上運下來。樑正道興奮地搓著手,猶不滿足道:“分一門不行麼?不列顛和法蘭西佬在東面打得不亦樂乎,我們的探索隊也跟白鬼撞過面,難說什麼時候白鬼就要上門來搶地盤。”
範浦歸出身通事學院,在本土通事院裡還見過全球殖民形勢圖,聽樑正道這話,噗哧笑道:“樑叔你這藉口也太沒邊了,那兩幫白鬼的戰(zhàn)爭跟咱們還隔著綿延羣山和一個大草原,拿中洲作比較,不列顛的十三州在建州朝鮮,法蘭西的地盤在河北,咱們梁州在天山……”
樑正道臉皮很厚,依舊笑著:“他們不找上門來,不等於咱們不找上門去嘛。.”
這個臉上刻滿了海風侵蝕痕跡的漢子昂首環(huán)視,東面南面是海,北面西面是山,山海間蘊著濃濃的滄莽古意,那是千萬年來都未曾有過人世煙火的寂寥,可隨著腳下港口,以及港口之外,紅牆黑瓦綿延不絕延展開,這滄莽一分分黯淡。城市之外,被整齊田壟分割的塊塊田地,以及正在耕作的人牛,更描繪著一副人世盛卷。
“這是上天所賜之地!就等著身負天命之人來取。我們大英代華夏而得天命,怎麼能坐視這樣的空白之地,被那些白鬼輕而易舉奪走呢?十三啊,你爺爺對我說過,我們來東洲,不僅是爲自己的富貴基業(yè),爲東洲人求富貴,還是爲國家拓土謀利……”
樑正道臉上泛著紅光,那是投身於崇高事業(yè)的自豪,他向東伸展手臂,攤開手掌,似乎要將那裡的平原、羣山盡握手中。
“在中洲本土,一畝地一間房就已是一筆小財,可在這裡,一畝地算什麼?一草而已,一頃都不放在心上!我派的探索隊向北向東走了千里,這幾年踏遍方圓百萬裡山水,除了零零星星沒開化的黎人,就再沒誰染指。直到踏上了東面的大湖湖畔,才撞上大批黎人和歐羅巴的白鬼。”
“十三你是學通事出身的,應該知道,歐羅巴的白鬼仗著先來,隨手一劃,未來足以容千萬人的土地就是他們的了。這樣的土地,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百年基業(yè),而是決定三百年乃至五百年氣運的財富。這財富就在我們眼前,我們不爭,以後子孫們要掘我們的墳!”
樑正道看向範浦歸:“十三,會不會覺得樑叔太貪?”
樑正道的眼光顯然已經(jīng)超脫於梁州,超脫於一個簡單的殖民大閥。不僅有他,還有浦洲範四海範六溪,還有唐州唐定。跟南洋殖民衆(zhòng)閥相比,東洲三閥眼光更開闊,而跟南洲殖民衆(zhòng)閥相比。東洲三閥又多出了憂患意識,顯得更好鬥更激進。
範浦歸搖頭笑道:“樑叔,若我道出心中之志,怕要輪到你說我貪了。再跟通事院我那些師長相比……咱們不過是小巫而已。”
樑正道的思想是純正的天命王道派,在這個時代,放眼寰宇,經(jīng)營殖民事業(yè)的人,大多都懷著這般思想。對他們來說,個人財富和名聲都已不能滿足他們的野心,他們下意識地把自己當作天命華夏的代言人。要在海外之地拓土謀利。而激發(fā)他們雄心壯志的前輩先例,則是天廟《聖經(jīng)》所描述的炎黃拓土立業(yè)之績。
上古時代,諸姓封國,墾殖他鄉(xiāng),最終拓出雄霸中洲的偌大華夏。如今華夏放眼寰宇,似乎又重回當日盛景。如此大爭之世,每一個心懷天下的能者自是熱血沸騰,全身心投入到大爭之潮中。
這些殖民大閥當然不是求自建一國。他們也建不起來。先不說華夏大義歸於大英,沒有本土產(chǎn)業(yè)、人口、來往貿(mào)易、乃至天廟、官府和軍隊,殖民地都難以維持。再加上天人大義下。民人自利的背景,這個時代的英華有能之人,對舊世帝王之業(yè)也再不感興趣。有天命華夏這條彰名立業(yè)的大道在,誰去回首那朽爛舊途?
範浦歸雖是漢黎混血,但不管是自己,還是他人,從來都將他視爲華夏本族,這樣的情結(jié),對比樑正道,他只會多。絕不會少。
正在感慨,樑正道攤開的手掌朝範浦歸眼前一放:“光想是不行的,還得有本事拿到,所以,至少一門……”
範浦歸苦笑,老滑頭。等在這呢。
梁州在東洲終究是偏隅之地,就連黎人都很少遇到,範浦歸以特惠價轉(zhuǎn)賣給樑正道的軍械,不僅足以保障梁州,還能支撐起武裝探索隊向東拓土,因此樑正道還是沒拿到兩寸炮,範浦歸以兩門四斤炮補償。
回到浦州已是七月初,船入浦州灣,看到南面的城市又擴展了一小圈,東面甚至北面都已立起層層疊疊屋舍,範浦歸心中不僅滿盈著歸鄉(xiāng)感動,更因故鄉(xiāng)的變化日新月異而自豪。
浦州立業(yè)已有三十來年,從最初幾百人到現(xiàn)在十多萬,其間艱辛一言難盡。範家固然嘔心瀝血,皇帝以及國家的大力支持更是關(guān)鍵。
這三十來年,浦州在糧食、畜牧、棉麻、釀酒等行業(yè)上已打下堅實基礎,這也是梁州和唐州能迅速崛起的大背景:浦州的麥子和麻衣,可以保障最基本的吃穿。
之後浦州發(fā)現(xiàn)大金礦,吸引來了不少移民,但跟南洲的楚州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楚州在不到二十年裡,就從幾百人發(fā)展到將近二十萬,浦洲現(xiàn)在也不過十二萬人。
原因也簡單,楚州鄰居衆(zhòng)多,沿途一路殖民地,商貿(mào)來往頻繁,而浦州孤零零毫無依憑。同時土著在整個南洲幾乎可以忽略,沒安全之憂,不像浦州,還得跟黎人相處。聽說歐羅巴人就在東洲之東,勢力強盛,移民自然樂意選擇與世無爭的南洲。
不過範浦歸卻信心百倍,他確定未來十年裡,來浦州乃至整個東洲的移民會源源不斷,十倍於過往。這信心來自通事院師長對寰宇大戰(zhàn)之勢的介紹,以及確認通過黎人建國,暗中插手東洲,拓土爭利的東洲策略。
更直接的前景來自國中現(xiàn)狀,大建鐵道,大興土木水利,同時還要在黃河一帶大搞還田於林工程,失地民人猛增。加上紡織等業(yè)不斷興起,江南嶺南等人口稠密地區(qū),靠舊日耕織過活,不願也難以轉(zhuǎn)入新業(yè)的民人也難以計數(shù)。
政事堂正醞釀著主動推動新一波移民大潮,共和會與同盟會結(jié)黨後,其宣傳的施政綱要裡,也將移民作爲平抑國中矛盾,救助貧苦民人的主要手段。結(jié)合國家的東洲策略,將移民更多導向東洲就是必然之舉。
碼頭上,他的父親範六溪和東洲總督、東洲都護等人一同迎接,不僅是歡迎他範浦歸本人,瞭解朝廷東洲策略之心更爲急切。
“宰相推選?院事們自個鼓搗去吧。東洲是特殊之地,陛下、軍部和通事院都盯著咱們呢,派莊將軍過來就是明證。不管宰相是誰,都無足輕重。”
如範浦歸所想那般,範六溪和東洲官員們不怎麼關(guān)心宰相人選。袁世泰出身軍界。周煌關(guān)注華夏一體,對東洲而言,都沒太大差別。
東洲還是個混合體,東洲公司的前身是皇帝所建的大洋公司。經(jīng)營東洲與本土和新西班牙之間的商貿(mào)事務。浦州立穩(wěn)腳跟後,大洋公司就放開了壟斷權(quán),與範四海合股,變爲投資公司,浦州、梁州和唐州這三家殖民公司,以及民間諸多產(chǎn)業(yè),例如金礦、工坊都有東洲公司的股份。
原本是範四海主掌東洲公司。範四海辭世後,範六溪接掌。範六溪在東洲乃至浦州的官府裡沒有一官半職,但作爲東洲諸多產(chǎn)業(yè)的東主代表,他幾乎是東洲的無冕總督。他在東洲兩院兼任東西院總事,也大異於中洲本土之制。
這樣的權(quán)力架構(gòu)當然只是過渡,聖道三十三年設立東洲總督,聖道三十七建東洲都護府,都是將東洲逐步納入國家體制的舉措。當然,未來殖民公司改怎樣改制,有東洲公司前例在。大家心裡也有底。若干年後,融各家殖民公司爲一體的東洲財團就源自於此。
作爲東洲產(chǎn)業(yè)代表,以及東洲本地人,範六溪對拓土謀劃的熱心,比兒子更爲熾熱,也更著眼於實際。
“紅衣就來一個師,還不能越界?你已僱了僕兵和鏢局?很好,朝廷雖不出面,可已經(jīng)給了咱們最大支持,若是不抓住不列顛和法蘭西人對戰(zhàn)這個機會。越過東面大山,那就真是丟臉了。”
聽到兒子帶來的消息,範六溪欣慰之餘,戰(zhàn)意也升了起來。
“可現(xiàn)在大家有爭論,到底是著眼於黎人建國,還是跟西班牙人幹一仗。”
接著範六溪道出了東洲形勢。英華在東洲並不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不列顛和法蘭西在東海岸對砍時,英華東洲領(lǐng)土南面也起了烽火。
“這事實際是唐州人先挑起來的,不過咱們當然不能自認理虧……”
範六溪說到了唐州,唐州建得比梁州還早,來自廣東香山的唐定出身貧寒,卻心志遠大,不安於現(xiàn)狀。當過紅衣,作過官,幹過院事,總覺得一身抱負難以施展。若是在亂世,難說會是個獨霸一方的梟雄,甚至會如當年的朱一貴杜君英一般,立起帝王之業(yè)。可在放眼寰宇的英華新世,他就有了一展抱負的新選擇。
靠著東洲公司的扶持,唐定在浦州以南建起了殖民地,短短十多年裡也吸納了兩三萬人口。選在靠近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亞的南方,也就是另一個位面的洛杉磯立業(yè),也證明唐定這個人衝勁十足。此處氣候更暖和,還跟物產(chǎn)更豐的西班牙人領(lǐng)地相接,不僅便利貿(mào)易,還能靠著豐富的原料,建起各項產(chǎn)業(yè),當然,風險也是巨大的。
新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亞乃至北方行省的野牛和羚羊捕獵業(yè)迅速崛起,背景正是唐州建起了皮革業(yè),以往英華與新西班牙的走私貿(mào)易還要在海上進行,現(xiàn)在有了唐州這個據(jù)點,規(guī)模也迅速擴大。
唐州很快就成了新西班牙當?shù)厝说膼酆拗兀约拔靼嘌劳跏业难壑嗅敗?
當英華鐵甲蒸汽艦隊向法蘭西地中海軍開炮時,依照法蘭西和西班牙之前的防禦同盟條約,英華也與西班牙處於戰(zhàn)爭狀態(tài)。
西班牙的宣戰(zhàn)令還沒到新西班牙總督的手裡,唐州的野牛捕獵隊早就跟新西班牙人幹上了。一方是服務於唐州的黎人部落,一方是效忠於西班牙的印第安人,雙方還各混有華人和西班牙人頭目,元月時,發(fā)生在上加利福尼亞沙漠綠洲裡的小小爭端,很快就升級爲大規(guī)模衝突,黎人和印第安人死傷上百,華人和西班牙人也各自流了不少寶貴的血。
西班牙人花了三個月時間,將抗議書送到唐州,同時黎人也送來了一些敵對部落開始集結(jié),準備對唐州發(fā)起攻擊的消息。據(jù)說西班牙人將唐州描述爲一個黃金之城,允諾將派兵跟那些印第安部族聯(lián)手,搞一場大搶劫。
加上英華介入寰宇之戰(zhàn)的背景,唐州即將面對新西班牙的攻擊。範浦歸還沒回來前,東洲上層已經(jīng)在戰(zhàn)略方向有了爭論:是把精力都放在唐州呢,還是隻在唐州防守,而將扶持黎人建國,介入東洲之東那場大戰(zhàn)作爲主要工作。不管是人手還是物資,東洲都很有限,只能二選一。
消化了東洲現(xiàn)狀,範浦歸毫不猶豫地道:“爲什麼只能二選一?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兩方並進!”
衆(zhòng)人愕然,範浦歸微微笑著,開始推演前景:“西班牙人要動手,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等他們集結(jié)大隊,莊將軍也該帶著一師紅衣到了。再加上大洋艦隊,唐州絕對安全。我甚至相信,借這個由頭,莊將軍乃至通事院都會說服總帥部繼續(xù)增兵,狠狠收拾西班牙人。”
“所以呢,唐州完全可以交給朝廷,咱們就盯住了東面。只要克服東面重重大山的阻礙,將軍械物資送到大草原上,讓舅舅領(lǐng)著黎人,哪怕只是在大草原的一角立起一國,站住腳跟,就能背靠著咱們,源源不斷吸納其他黎人……”
範浦歸將之前通事院師長們所作的內(nèi)外推演一一道來,範六溪等人聽得心神搖曳,只要國家重視東洲,伸過來的手加重一分力度,他們在東洲就能任意馳騁,偌大功業(yè)就在眼前!
“待黎人建國時,將我們與大草原之間的重重羣山,全劃入我們英華。再有黎人之國爲依憑,未來可進可退,我們英華在東洲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範浦歸一番話落定,範六溪似乎能感覺到血管裡血液正在汩汩涌動。
“陛下有言,寰宇正是大爭之局,奠定華夏未來之世的功業(yè),就在我們這些人手中!”
範浦歸眼中星光點點,而周圍也是一片極力壓制的急促呼吸聲。
範六溪拍案而起:“躍馬大草原,勒石老人河【1】,就在今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