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屋宇凋敝落寞,曲折的甬道,沉重的鐵柵,也不知有多少道。
滄瀾月與那秦朝歌,沉默地跟在一位白袍老者身後,只覺自己進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陰冷而潮溼。
周圍點著百餘盞長明燈,微弱的光線,將三人的影子拖拉得很長,更顯蒼涼。
“月少爺,可是很久都未來過了啊。”
老者驀地回頭笑道,深深的皺紋,卻是略顯慈祥:“葉老爺他,可是常常都在念叨著你呢。”
“夢伯。”滄瀾月猶豫了片刻,問,“嵐叔他,出了什麼事麼?爲何要……”
“葉老爺他,”夢伯轉過頭,聲音有些顫抖,“得了一種怪病。”
“怪病?”
“是的。”夢伯拿出鑰匙,打開面前的一道鐵門,緩緩地道,“大約是一年前吧,葉老爺突然變得不喜光,而且,整個人也莫名地消瘦下來。於是,老爺便將自己鎖在這裡,任何人,都不見。”
——怪病?這分明是心病。
“是麼。”滄瀾月微微垂下眼瞼,嘴角澀意漸濃,“若是憐夕還在,定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吧?”
秦朝歌看了滄瀾月一眼,冰藍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憐惜之意,正欲出聲安慰,卻是聽見夢伯突然道:“月少爺,到了。”
這是一間古樸的屋子,被特意鑲嵌在了這裡,沒有絲毫的格格不入,反而給人一種渾然天成,曲徑幽雅之感。
“在外面的,可是月兒?”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屋裡盪出,悠悠揚揚,在耳畔迴響。
“是的,嵐叔。月兒,來看您了。”滄瀾月恭敬一拜,靜靜地站在門外,卻是沒有進來。他知道,葉老爺子現在,不欲見人。
“哦,你父親呢,他怎麼沒來?”葉楓嵐淡淡地問。
“家父他……”滄瀾月蹙了蹙眉,正欲解釋。
“老爺子身體有些不適,不便前來。”一旁的秦朝歌走上前,握住了滄瀾月的手,內斂地笑著,“他叫我們,代他,向您老問好。”
“哦?”葉楓嵐輕輕一笑,也不在意,“都老啦,什麼毛病,都出來了。”
滄瀾月薄脣打成一線,卻是沒有接話。
“月兒,我們,可是有兩年都未見了吧?”葉楓嵐的聲音有些飄渺,似乎在追憶什麼,“最後見面那次,憐夕那丫頭,也在呢。”
滄瀾月的身子顫了一下,臉上盡是愧疚之色:“嵐叔,我……”
“不不不,月兒,我並沒有怪你。”葉楓嵐的語氣平靜得出奇,稍稍咳嗽了兩聲,道,“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無權干涉。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負,憐夕丫頭的苦心便是。”
滄瀾月擡頭,琥珀色的眸子晃了晃,再拜了一下:“月兒,明白了。”
“嗯。”葉楓嵐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已是穀雨時節了,那後山的桃花,此刻,理應是開得正豔吧?”
滄瀾月垂眸,沒有答話。
“去看看她吧。”葉楓嵐驀地一嘆,聲音又蒼老了幾分,“她比我,更需要你的探望。”
滄瀾月頷首,未梳起的烏髮流瀉在肩上,清風吹過,髮絲微揚。
“嗯,月兒知道了。”
……
桃林依舊,花映人紅,風裡有隱隱香氣,整個世界皆被塗上一抹淺淺的粉紅。
林中,—高挑秀雅的身影。衣服是上好絲綢,繡著雅緻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和他頭上的羊脂玉髮簪交相輝映。
人前是一座青冢,冢前有碑,碑上刻有“愛女憐夕”四個大字。
滄瀾月低垂著頭,眸中稍顯迷離之色,微風撩起他的衣襬,一搖一蕩,晃去了往事如煙。
他驀地蹲下來,伸手輕輕撫摸著眼前的青冢,目光溫柔似水,如同在愛撫著摯愛情人的臉龐一般:“我來看你了,憐夕。”
“春冉冉,恨懨懨。章臺對捲簾。個人鞭影弄涼蟾。樓前側帽檐。”
滄瀾月輕聲念道:“我仍記得,兩年前,你在此的舞姿。很美。”
“我曾叫你相信我,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可誰料……”
滄瀾月微微垂下眼瞼,澀聲道:“憐夕,你可知,在沒有你的兩年裡,我過得,有多苦?”
他的眼中悲涼漸濃,聲音像是在嘆息:“我在逃,從楓山逃到了萬俟,又從萬俟逃到了莫靈。當時,我真的很迷茫,這是我以前,從未體會過的。”
“這兩年,是我這一生,最昏暗的時光。”滄瀾月眸光漸斂,“我本以爲,便這般,終了一生。”
說到這裡,滄瀾月頓了頓,脣角驀地浮起一抹微笑:“然而,我卻是在那裡,遇見了她。”
“她是一個很平凡的女孩,”滄瀾月坐了下來,臉上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更有棱角,雙脣微微勾起,緩緩地道,“論容貌,論才情,她均比不上你與朝歌。但,她卻又是那般的與衆不同。”
“她是一個傻丫頭。”滄瀾月笑,眼裡盡是憐惜,“她總是替他人著想,總是將世事想得這般簡單,卻又那麼合情合理。”
“我當真是,道不出那種感覺。”滄瀾月擡起頭,眼裡霧氣愈濃,“總之,你在她身邊,體會不到任何憂傷。她便如一盞煦暖明燈,能驅走你心中的,道道殘影。”
倏然間,風變得稍稍大了些,漫天的桃花花瓣,紛紛揚揚,很自然地點綴了他的眼睛。這畫面令他心顫,亦令他驚豔。
他垂眸,抿了抿嘴:“憐夕,你可是在怨我?”
“怨我的薄情,怨我的別戀。”滄瀾月喃喃道,表情複雜得近乎平靜,“可我一生,所欠太多,已然是還不了了。”
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一位女子赤足踩著桃花的花瓣穿過桃林,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
女子倚樹而笑,笑容比桃花更嬌豔。
“憐夕?”滄瀾月閉上了眼,呢喃道。
女子不答,巧笑盈盈,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地拂過滄瀾月的臉龐,目光柔似水。
“不。”滄瀾月微微向後躲閃了一下,別過頭去,不去看女子心碎的目光。
“我所欠你的,我來生,自會還你。”
他緩緩起身,臉上那種恍惚迷茫的表情忽然不見了,瞳目變得異常清明,而那女子,亦在那一瞬,化爲飛灰。
“而此生,我得去,尋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