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月,一片素白。
飛揚的大雪中有一人悠閒的走著。他沒有打傘,只隨意帶了個斗笠,任由雪花落在身上。臃腫的棉衣絲毫掩蓋不住他的愜意,清脆的聲音在雪中飄蕩:“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腳下深深淺淺的足跡,一直到一座院門前。那人停住,雙手合十:“施主,日安。”
門房上下打量一番,穿著青灰色的衣裳,像是個尼姑,有些不耐煩的道:“咱們家不喜佛道,你走吧。”
尼姑摘下斗笠,露出了精緻的臉龐,門房呆了下,好漂亮!
尼姑輕笑:“我找十一叔,煩請通報一聲。”
門房怔了怔:“你是誰?”
“秦王妃。”
門房頓時腳軟,連滾帶爬的往二門處通報。自家主子跟秦王的關係,那是絕對不能怠慢的!果然,不一會兒,福王是跑出來的,氣喘吁吁的道:“庭瑤?你怎麼來了?快進來?!?
庭瑤雙手合十,先跟福王見禮,而後從容跟著福王進到屋內(nèi)。坐下後,庭瑤仔細看了看福王,鬍子拉碴的,十分憔悴。心中有些失望,這點打擊就一蹶不振了麼?趙貴妃被軟禁承乾宮偏殿,沒說廢,也沒說不廢。宮內(nèi)無人,宮外頹廢。這是要認命!
可惜葉家沒有認命兩個字。
福王有些急切的問:“你來尋我有什麼事麼?是不是在庵裡住的不方便?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有事使個人來!路上多危險!”
庭瑤笑道:“我沒有人使。”尼姑庵清苦的超乎她的想象,不過暫時落腳,還可以忍。“也不能隨便亂跑,偷溜出來的?!?
葉庭芳親姐!
庭瑤策劃逃跑用了三天,終於抵達目的,直接道:“十一叔,我餓了?!?
庭瑤當日被扔進的桃花庵,距離福王別院有二十來裡??纯刺焐?,才巳時左右,也就是說她走了一整夜!福王心中一抽,忙問:“想吃什麼?”孃的!誰虐待他侄媳婦,別讓他逮著!必須弄死!
“水晶膾,”說著眨眼,“有麼?”
福王:“……”出家人……喂!然而還是憐她一個女眷走了那麼長的夜路,一疊聲叫人做。又把桌上的糕點推到她跟前,“先墊墊?!?
庭瑤毫不客氣的吃著,但一點不顯得粗魯,反而有一種是真名士自風流的韻味。軟糯的十一叔叫的福王心軟,秦王妃,是秦王的遺孀。心中有些愧疚,是他沒照看好,竟叫秦王妃餓著了。又看她身上的衣裳,尋常棉衣,比王府的下人穿的還差。不知怎地有一種庭芳要掐死他的錯覺。
庭瑤吃了幾塊糕,稍微舒服了點,又笑道:“十一叔收留我呀!桃花庵太冷了,我衣裳不夠穿?!?
福王哪裡還說的出拒絕的話,直接就扭頭喚人:“叫王妃替秦王妃準備個院子?!庇謱νガ幗忉?,“郊外,沒京裡舒適,擔待些吧?!?
庭瑤撐著胳膊一直盯著福王,把福王盯的後背發(fā)毛,忍不住問:“還有什麼?”
“我的嫁妝呢?”
福王:“……”那不是尋你妹子的錢嘛!?
庭瑤又笑:“殿下,您就當真甘心,匍匐在平郡王腳下?”
福王神色微變。
庭瑤坐直了身體:“五萬雪花銀,亂世之中,拿給徐景昌做本錢,能翻出多少銀子呢?”
福王道:“他有此才?”
“鐘錶專營如何?”
福王眼睛一亮,徐景昌最愛機關,給他幾個自鳴鐘,他便能原樣做出來。拿到專營並不難,一個皇子,想要搶某個商路,沒有不成功的。
庭瑤又笑:“我記得,他還會改造槍炮?!?
福王看向庭瑤:“你想幹什麼?”
“造反!”
福王一口水噴了出來,嗆的半死:“咳咳咳,你說什麼?”
“造反啊!”庭瑤理直氣壯的道,“不然我找殿下幹嘛?”
福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嗎?”
庭瑤沒好氣的道:“難道是我嗎?”再亂幾年,真不找你!現(xiàn)在天下還沒徹底拋棄李家,不然她挑唆徐景昌造反去。明顯做皇后的姐姐比較爽麼。尤其是那~~樣的皇后。
福王:“……”從來知道你妹妹出格,不知道你居然比你妹還出格……
庭瑤呵呵:“不然我家把銀子擡到殿下家裡作甚?”
福王目瞪口呆。
庭瑤再插一刀:“您總不會認爲,太子死的那樣決絕,就爲了耍脾氣吧?”
福王忽然就覺得腦子不夠使了:“那是爲了什麼?”
庭瑤頓時心好累,輔佐這麼一貨上位,難度有點大??!只得解釋道:“父王死的乾脆,聖上就不好再動文臣,否則會出亂子。我頭髮剪的乾脆,聖上便也不好動我,只能把我扔去桃花庵過苦日子,末了還得承認我是秦王妃。”
“殿下的岳父,不還穩(wěn)當當?shù)脑谡圃何恢蒙宵N?”
福王驚愕。
庭瑤笑道:“我爹,那真是被我連累,聖上拿著他撒性子。二叔被貶海南,卻還升了一級。是貶官,而非流放,能輕輕巧巧的帶走家眷。失去了父王的聖上,並沒有那麼強。包括,即將被封爲太子的平郡王,他能做的,只有討好殿下。”
福王冷笑:“他不整死我就不錯了?!?
庭瑤笑:“殿下要跟我打賭麼?”平郡王是郡王的時候,叫板太子能叫的特別爽快,但等他做了太子,面對聖上和朝臣的夾擊時,就知道各中滋味了!不討好福王以向聖上表忠心,他還能作甚?福王作爲聖上幼子,太子幼弟,被當了那麼多年牌坊,早屹立於衆(zhòng)人心中。新太子當然必須接著使,還能順便洗脫他謀害前太子的風言風語——看,我把前太子最疼愛的弟弟照顧的那樣好!
福王瞇眼:“大狐貍?”
庭瑤大笑:“你管我妹妹叫小狐貍?”
福王道:“我管你爺爺叫老狐貍!一窩狐貍精!”
“過獎過獎。”庭瑤半分謙虛也無,卻是突然變的落寞,“狐貍窩還在的時候,我當逍遙狐貍。狐貍窩被人端了,我就該做我的大狐貍了?!?
福王苦笑:“你覺得我能成?”
庭瑤道:“殿下想在郊外躲一輩子?您總不至於比平郡王還差勁吧?按說,父王沒了,該是您做太子的。除了您,還有誰是坤寧宮養(yǎng)大的呢?”
“坤寧宮養(yǎng)大的也是庶子?!?
庭瑤道:“在葉家,誰拿庭芳當過庶女呢?”
福王一時想起陳氏,問道:“你娘呢?”
“打發(fā)她隨舅母回山東了?!?
福王想了一回,才道:“是了,你大舅遞了辭呈,不在杭州了?!?
庭瑤點頭:“他跑的快,沒有後臺,杭州那地方他坐不住。索性讓出來,省的被人扯下去。橫豎外祖還在江西,暫無人能隨意動陳家?!?
福王望向窗外:“有些惶恐啊。”
庭瑤道:“我都不怕?!?
福王呵呵。
庭瑤又道:“九五至尊不好麼?”
“好個屁,上去了更瘋子一樣!”
“就平郡王那小肚雞腸的模樣,”庭瑤搖頭,“不出十年,天下就不姓李了。十一叔啊,亡國的皇子們是什麼下場呢?我的初暉小妹妹,會淪落到什麼地方去呢?跟我孃家妹妹作伴去麼?”
福王的後背頓時滲出了冷汗。
庭瑤冷笑:“殿下,您真當天下太平麼?”
福王沉默。
庭瑤又加了一把柴:“您就當真,不要父王拼盡全力留下的一切麼?”
福王嗓子發(fā)乾。
“任邵英。”庭瑤說了個人名。
“誰?”
“父王的幕僚?!?
福王:“……”
庭瑤勾起嘴角:“殿下跟我家那位四妹夫,都是不大通經(jīng)濟學問的。不若把任先生派去南邊,協(xié)助徐景昌?!?
福王忍不住道:“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庭瑤道:“下旨爲王妃之日,我便開始參詳政事。若庭芳在此,她知道的更多?!蹦阋彩菈蛄?!拿著個那樣的人才,當做玩具的使,暴殄天物!
福王三觀被刷新,有些無力的道:“你們家培養(yǎng)女孩兒看這些作甚?”
庭瑤放了個嘲諷:“殿下想要我們這樣的王妃呢?還是……”
福王立刻閉嘴。
恰在此時,嚴春文來了。庭瑤是晚輩,站起來行禮。
嚴春文忙扶起:“秦王妃客氣?!?
福王道:“我就說你嫌悶了,使人接秦王妃來住著解悶?!?
嚴春文怔住,心中十分不願。他們一家避居郊外,就是不想麻煩纏身。如今還主動尋了麻煩,那避到郊外有什麼意義?可她卻害怕丈夫,不敢做聲。
福王看著嚴春文的模樣,心中暗歎,造不造反休論,他確實得留下庭瑤,不然他閨女難道要嚴春文教?葉家養(yǎng)兒子不行,養(yǎng)女兒個頂個的兇殘?。≡僬f,聖上當時對庭瑤是有氣的,她在庵裡連個丫頭都派不出來,有事還得自己走一夜,可見過的是什麼苦日子。只要他活著,就絕不會容忍有人欺辱秦王妃。哪怕是遺物,都要好好保存,何況活人??傄朕k法,讓秦王妃過繼一個孩子,延續(xù)大哥的血脈。
水晶膾做好了,端上來,肉香撲鼻。庭瑤連吃了三個月素,吃的人都木了。見菜上桌,不管嚴春文奇異的臉色,拿起筷子就吃。什麼守孝三年,什麼菇素終生,全特麼是沒餓過的人放的屁!庭瑤冷笑,想讓我吃一輩子素?老老實實爲你們家守一輩子節(jié)?呵呵!
作者有話要說: 在微博上看到個八卦,掃書喵掃到的,轉(zhuǎn)給大家看看古代人的真實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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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書喵
《識小錄》八常熟某翰林,官至國子監(jiān)祭酒,兒子娶了蘇州府城內(nèi)的一個才女,然而兒媳婦紅杏出牆,和某少年私通,□□敗露,祭酒公公大怒,想要捉姦夫□□送官,一定要問姦夫死罪,木有想到兒子死活護著老婆和姦夫不許追究,鄉(xiāng)紳又紛紛來說情攔阻,最終沒能立案。祭酒氣得病倒。兒子媳婦大概繼續(xù)恩愛去了。這個才女兒媳據(jù)說長得很美,能詩善畫,尤其精於畫春宮,八卦的作者不禁讚歎其爲尤物,並錄此女最爲傳誦的《菩薩蠻·寄夫子揚州》小詞二句雲(yún):“伊家本在江南住,何事教伊江北去?!盵思考]感覺是個很嬌俏的少婦。
PS,作者木有八這個祭酒是誰,窩八卦滴去查了常熟縣誌,晚明由翰林當上祭酒的應該是天啓二年進士許士柔,翰林編修,曾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h誌有傳,當然不會提及他家的醜事。傳末雲(yún)其次子許瑤,順治進士,不造是不是這個娶了才女媳婦樂戴綠帽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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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古代也是有各種各樣的人組成,通姦是死刑的情況下,這一對照樣嘛事沒有。
不是每戶人家都跟曲阜孔氏一樣恐怖,不是每戶人家都罔顧人情。
黃宗羲還光明正大的說皇帝不應該存在
一直以來都有男性奔走,要求廢除纏足
所以哪怕是明清兩朝,有嚴苛亦有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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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說一下,我無數(shù)次解釋庭瑤不會嫁福王
別指望嚴春文死了騰位置。如果我真的要寫庭瑤嫁福王,也一定不是舒舒服服的等著嚴春文去死,甚至死嚴家一戶口本的寫法。要得到東西,就必須付出代價,而不是指望天上掉餡餅。這是這本書的主旨,絕不可能改變。被成爲貴妃的楊玉環(huán)最終結(jié)局是吊死馬嵬坡,睡了老子又睡兒子的武則天稱爲女皇。二者最大的差異就是武則天一直在處心積慮步步爲營。世上有高空拋物砸死的,沒有掉餡餅撐死的。是有人運氣好能中彩票,但你們也可以跟蹤調(diào)查一下中了彩票大獎的人是什麼結(jié)局。我沒記錯的話,美國已有調(diào)查,絕大多數(shù)都是窮困潦倒而死。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餡餅大概是投胎技術,王思聰要不是在新時代,我看他就夠懸。太子投胎技術滿級,沒有足夠的彪悍照例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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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以爲庭芳嫁福王的,我最後一次強調(diào)——庭芳靠自己改變命運,不靠嫁人改變命運!
以庭芳的水準,再沒去青樓前,她只要說一聲,福王我願嫁給你,福王立刻休妻迎娶庭芳!這也就是我爲什麼一直強調(diào)天上不會掉餡餅。嚴春文就是被餡餅砸中的人,她的命運不單被福王左右,甚至“臣下”庭芳都可以對她生殺予奪。她能否做王妃,能否活命,全看庭芳的一念之間。這種小命捏在別人手心裡的感受,我是很難理解爲什麼有人會覺得這個位置很舒服?
位置,或者職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皇后不是因爲這個職位而有權勢,不信的話可以參考在萬貴妃手底下討生活的皇后們。甚至皇帝都不是因爲當了皇帝就能爲所欲爲,唐朝後期的太監(jiān)都能廢立皇帝。正常崗位程序是,你先擁有實力,再有運氣才能上。如果先有的運氣,那麼就得火速補充實力跟上,否則會死很慘。所以不用糾結(jié)嚴春文萬一當了皇后是否合格,皇后這個崗位可有可無。古代對女性最殘酷的不在於什麼規(guī)矩禮儀名聲浸豬籠,而在於掌握話語權的崗位根本不讓你上。例如女性不可以參加科舉,不可以當官等等。而女性擔任的崗位,哪怕是太后,正常情況下也是沒有什麼卵用的。皇家比百姓家更明顯,百姓家的宗婦還得有能力管家,皇家有內(nèi)務府有宗人府有刑慎司,皇后哪怕死了宮裡也不會亂。就如福王府從來沒亂過一樣,亂了該死的就是長史了。
所以夢想著嫁給福王就能抖起來的,可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