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閉上眼, 前世的那一幕便能夠清清楚楚地浮現於腦海之中。
東窗事發的那一天,一切都化爲泡影灰燼。佟氏倒臺,佑嘉皇帝不相信我, 將我軟禁於鳳儀宮內。
我與外界失去一切聯繫, 直到二哥於那個無月之夜出現在我眼前。他看起來很疲倦, 臉色灰白慘淡。從前那麼意氣風發之人, 如今卻落得如此滄桑疲憊。他告訴我, 失敗了,一切都完了,他要帶我離開這裡, 不能讓我受到他的牽連。
我不願走,就算過得苦, 我也捨不得離開皇帝。我告訴二哥縱使罪名成立, 我是皇后, 他可以廢了我,但他不會殺我的。
我讓他去救爹孃, 帶著他們走,離京城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可二哥卻告訴我——
“爹已經死了,在那一天就已經死了。那個人,隱藏得神鬼不知, 早在一切部署之前。最終殺死了爹, 與爹同歸於盡。”
再睜開眼, 眸光早已結成霜, 我漠然地看向莘月。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那個人, 可正如二哥所言,他隱藏得神鬼不知, 誰也挖不出來。我不知道他是誰,二哥知道,可他沒有告訴我,直到死也沒有告訴我。
他說,他怎麼想不到,那個人會這麼做。
令我不解的是,那個人殺了爹,二哥居然臨到死也不肯告訴我是誰,居然臨到死……也要維護他。
在我得知爹孃都死了,二哥也死在我眼前,也許從那時起我就徹底瘋了。重生的頭幾年,我幾乎每晚都在做噩夢,夢見爹孃被砍死,夢見二哥亂箭穿心,我害怕得睡不著,胃痛得幾欲想吐。
我反思,我究竟要怎麼做?
早於我重新回到這個世上,阿爹與二哥已經開始部署一切,而藏匿於暗處的那個人也早已行動,皇帝對佟氏忌諱甚深,一切都來得太晚了嗎?
不,這是一場註定不會成功的謀逆,阻止皇帝、阻止二哥,要從一切的源起扼殺。
至少,我知道有那麼一個人藏匿其中伺機而動,也已經知道阿爹爲什麼願意付出這麼多、甚至不顧一切賠上整個佟氏也要助二哥奪位。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莘月已從我的話中察覺出什麼,忍不住追問:“明容說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不信。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來這裡,不是跟你討論這種問題的。”我不答反問:“我問你,你認爲與二哥結盟,他能承諾給你們什麼?”
莘月一愣,稍微恢復冷靜:“以你我之間的立場,你認爲我會告訴你?”
“我的立場是什麼,難道聞人翼沒有告訴你?”我哂笑:“縱使你我立場敵對,你不說,難道以爲我就束手無策?”
“如果我行使皇后的權力,讓佑嘉皇帝將你遣送返國,你認爲他會怎麼做?”
“你!”莘月強忍怒意:“大祁皇帝早已答應右相照拂於我不會食言,豈會僅憑皇后一言而不顧兩國情誼?!”
“事到如今,難道兩國之間還有所謂的情誼可言?”我嘖笑一聲,直言不諱:“辛香國爲什麼會選擇輔助二哥?不正是因爲兩國的情誼早已不復存在。”
莘月面色鐵青,卻是無言以對。
對於佑嘉皇帝的意圖,我早已查明。縱使辛香國年年進貢,戰戰兢兢那麼多年,大祁卻自始至終對其虎視耽耽。
辛香國地域不大,土地卻十分肥沃,遍國以產香販香爲名,許多稀有香料皆出於此。古早以來各國的商販必經此地,辛香國雖是小國,兵力極弱,卻十分富裕。
這樣的富裕讓他飽受覬覦,歸根到底,懷壁其罪。
據我所知,佑嘉皇帝早年於辛香國遍佈暗棋,只待時機成熟,他可伺機出兵辛香國,將之吞併。只可惜,這一現象被辛香國朝內二相所捕獲。
辛香國國泰民安多年,無論貴族百姓皆安逸太久,早已不懂危難爲何物。朝內根基早已被腐蝕乾淨,莫說當朝皇帝昏庸無能貪圖享樂,就連皇子也絲毫沒有進取之心終日碌碌無爲。當朝左相選擇投敵叛國,出賣國家投靠方俞。右相雖忠心爲國,可即使他能夠暗中一一剔除那些棋子,卻無法抹去他國的覬覦以及雄雄野心。
而今,右相與莘月決定挺而走險,與二哥結盟,不過是圖一口喘息的餘地。二哥承諾了什麼,我雖猜不中亦不遠矣。
莘月強作鎮定:“不會,大祁皇帝能夠留下我,恰恰是顧及這份情誼。縱使背地裡他可能不在乎,但明面上他必須這麼做。”
我見她始終按捺住躁動冷靜自持,不得不爲之欽佩。只不過……
“如果我給他一個理由,你認爲會怎樣?”我眸色微閃。
莘月氣息一滯。
我輕輕地敲動著桌面:“如果我告訴他……當日秋獮刺殺之事,正是辛香國所爲。你猜他會怎麼做?”
莘月瞳孔驟縮:“不可能!你沒有證據!”
“我有證據。”我斬釘截鐵道:“秋獮之時,皇上給我看了一件物什,那件物什令他懷疑刺殺乃是佟家所爲。然而經我調查得知,那個箔殼的材料唯有辛香國境內纔有,分明是辛香國行刺殺之事,栽贓嫁禍於佟家。一切都與佟家無關,佟家不過是無辜受累。”
莘月猛地站了起來:“不可能——”
她氣得渾身顫抖,幾番強壓怒火,拼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你說的一切都很荒謬,如果刺殺之事是由辛香國一手策劃,又怎麼可能還會用辛香國特有的材料所制?如此又何來嫁禍一說?反之便是他人嫁禍於我國。”
我淡道:“你是不是想說,你們左相既然要嫁禍佟氏,又怎會蠢到露出這樣明顯的破綻?”
莘月雙肩一抖。
我提醒她:“你有沒有想過,佑嘉皇帝一直按兵不動,不過是缺少一個出師有名的理由。”
莘月睜著雙眼,目光卻有些渙散,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
我平靜地看著她的神色從驚愕到恐懼。我所說的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我說,這是辛香國栽贓嫁禍,無論那箔殼是什麼材質,產於何處,只要佑嘉皇帝想做,他完全有能力換上一個由辛香國特產材質所做的箔殼。
只需一個藉口。
我輕聲說:“現在,你有選擇的權力。不久之後,佑嘉皇帝會派遣使者出使辛香國。你可以選擇隨使者一同歸國,我選擇不告發;又或者你繼續留在這裡,我將證辭全盤托出。”
“前者還是後者,又有什麼分別。”莘月頹然失笑。
我搖頭:“如果我說,只要你願意返回辛香國告訴右相,放棄與二哥爲謀,我便會幫你們,你信是不信?”
莘月猛地擡頭緊緊逼視我。
“所謂的前者與後者,又怎會沒有分別?擇其前者得我相助;擇其後者,誰也不能保全你們。”我爲她解答:“如果你執意不爲,我可以與你們右相商量,你認爲他會擇其前者,還是後者?”
莘月抖如篩糠,顫聲說:“你這是在斷絕明容的後路,沒有辛香國的援助,你會害死他的……”
“我不會,你又怎麼知道,除卻這些,我就沒有辦法幫他?”我冷靜道:“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後宮朱妃已有龍嗣。佑嘉皇帝有後,二哥的計劃已然行不通,只怕他將走上最極端的那條路。屆時除非鬧得烽火四起、生靈塗炭,否則那個位置他坐不了,大祁也不會有人認可他。”
“他是我二哥,我不會害他。我要做的,是保住他。”我鄭重說罷,目光觸及莘月蒼白的臉,她雙眉緊蹙,緊緊地咬住紅脣。我將語氣稍稍緩和下來:“你若爲他好,就不該任由他往絕路走。我知道你不會想讓他死的,莘月。”
莘月的肩膀頹然聳下,我知道她已經動搖了,我按住她的肩:“莘月,你在乎二哥,我同樣在乎。相信我,我心中已有策略,我不會讓佑嘉皇帝傷了他,不會讓他有事的。”
莘月神情複雜:“他傾盡所有,爲的不過是登上帝位。”
“這個帝位本不屬於他,他不應該爲之執著一生。”我苦澀地咧嘴。我明白的,上輩子的他終其一生,爲了這個執念。
前世,二哥躺在血泊之中,他的手滿是血污,萬箭穿入他的身軀,一定很痛、很痛……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靠近他,抓起他微微發顫、冰冷的手。
“薇兒……直至今日,我才明白……是與非,不是絕對的。那人殺了他,我只能死在這裡,都是因果……報應……”
他原本可以拋卻一切,活得灑脫,奈何卻被那個執念束縛了整整一輩子。